河洛殿, 烽火室。
时隔两年,温辰又到了安放四方烽火的祭台前,不同的是, 曾经站着,现在跪着。
“为师为何罚你, 心中可有数吗”
他低着头, 十指狠狠攥皱了腿上的衣袍, 良久,才小声道“因为徒儿不听告诫,白天私自出了饮冰洞。”
“不止。”云衍真人冷冷道,重若磐石的声线从头顶砸下, 将他颈子砸得更弯了些, “兵刃出鞘之前,须得藏锋,这样才能敌明我暗, 让魔道之人有所忌惮你呢贪图一时快意,与人相争,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风头, 今日此举若是被魔修知晓,会有什么后果,不必我说, 你自己明白。”
字字诛心,温辰听着, 下唇渐渐咬出血来,沉默片刻,猛地一抬头,目光灼灼“我不明白师尊, 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可以随意所欲,在青天白日底下活着,我又不是老鼠,为什么要躲在山洞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长老那剑局是给派内所有弟子设下的,谁都可以上,为什么我不行还有”
他看到师尊那黑沉若阴霾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声,一直以来的畏惧感让他连牙关都打战,但害怕的同时,他也知道,此时不能低头,低头就是认输。
“还有,五月初五,今天是我生辰,我只是出来看了一看,正赶上巧合,讨一碗长寿面而已,我,我没有做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温辰咬牙强忍,倔强又委屈,“你说你是我师尊,可是你从来都不关心我,我渴了饿了病了难过了,根本没有人过问,狗还有人喂水喂食一起玩儿,在你们眼里,我就连条狗都不如”
要不是被逼急了豁出去,他是打死都不敢跟烽火令主这么说话的,隐忍了两年多,他几乎是在以自己今后的日子作赌,赌这铁面阎罗严厉归严厉,总还有一丝心疼徒弟的感情,谁知
“辰儿,我以为这两年的闭关,已经磨平了你的心性,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云衍真人过分平和的态度,讽刺了他沉不住气的激烈,站在一旁,微笑地说着与慈爱无关的话,“无情道,吞五感,灭七情,平六欲,你若还有这般俗世凡人一样的诉求,就说明修得还远远不够。”
“我要你入饮冰洞闭关,隔绝尘世,不与人来往,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可能理解不了,但最多再过几年,你就会赞同我的做法的。”
“辰儿,作为天生剑骨,你生来就不单只是为一个人而活,你该为千千万万的人,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云衍真人神色温软,眼角细微的皱纹舒展着,嘴角带笑,像个含饴弄孙的长者“你读过烽火通史,应当知道一千年前,魔道北君曾经设下人屠大阵,一万人,排成一百排,整齐跪在城门之下,他手中托着一只摄魂沙漏,血红色的沙粒落下刻度线上的一分,手下魔众就砍一排的人,沙子越到底端,漏得越快,人也杀得越多。”
“楚怀玉丧心病狂,嗜杀成瘾,鲜血染了十里之遥,就只是为了逼自己曾经的师父叶岚出手,而已。”
至此,云衍真人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方长太息一声,语音寂寥,在空荡的石室中盘桓萦绕“万幸,血战一夜之后,叶岚终是胜了当年,若没有他,涂炭的生灵何止十万怕是会有百万,千万之众。”
可这些都是大家说烂了的历史,温辰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师尊,叶岚当年也是花了将近百年时间才成功渡劫,我可没听说过他修过什么无情道,做过什么兵人,我的天赋不比他差,凭什么就要”
“辰儿,”一只手掌覆在他头上,温热的气息透过来,却冷得他骨髓都要冻结,“当年北方烽火异动的时候,叶岚已经臻至化神大圆满境界,就算这样,他也绝不敢怠慢,立时闭关七年过了渡劫的坎儿,可现在你呢”
“南方烽火已经升起五年之久,原则上最多再二十几年,魔道南君就要醒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让你按部就班,像寻常弟子那样缓慢攀登,况且,当年从北方烽火异动,到北君率众杀过来,也仅仅只有七年”
“为师如果有你这样的根骨,定是义不容辞,抛下一切尽力为之,毕竟这是少年时候就一直坚定的目标,这么多年来毫无动摇,只是”
“罢了,不提我了,再怎么修也不过是个化神之初的老朽而已,你还小,还不懂得如何作为一名战士而生。我原以为,你是从尸骸和硝烟中捡回一条命的人,应该比其他孩子更懂得这些道理,谁想”云衍真人轻缓地在他发上抚着,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我不懂,我为什么要懂只因为我没了父母,没了家,就理所当然地要被这样对待吗
我想要的不多,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就行,这难道很过分吗
我也从来没想过推卸责任,我比你们谁都更想斩杀魔族,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
温辰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他说的那些,只是颤抖着,感受着那只手带给自己的灭顶压力“战乱的年代又要开始了,天灾人祸之前,正道必须枕戈待旦,时刻警惕世道需要英雄,苍生期盼圣人,辰儿,不巧,你,就是当今最好的人选,师父这样逼你,也是没有办法,你想恨我,便恨吧,大不了功成之后,将我千刀万剐泄愤就是。”
英雄圣人
温辰噙着眼泪,不住摇头师尊,我不是什么英雄,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天赋的事不是我决定的,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可以吗
然而,他的这位师尊,绝不是个会抚慰人的角色,闻着门外脚步声渐近,点头示意过来,从那弟子手中接过一物,轻轻放到他面前的地砖上
“得道之路艰难,虽九死,犹未悔,我辈同俦,从来不会放弃求索,所以,你也一样。”
临走时,那只手拍了拍他肩头,留下一句草率的结尾“行了,该说的也就是这些,余下的你好自为之,什么时候想通了,心静了,什么时候就出来了。”
紧接着,空中“噼啪”作响,一张隐形的雷网笼罩下来。
驯服一只野兽,往往不能一蹴而就,要经历施压,鞭挞,摧残,不光在肉体上,更要在精神上,彻底击溃它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牙齿挨个脱落,利爪逐一崩断,当它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不是驯兽师的对手后,便会乖乖伏下身来,任人践踏。
不幸的是,温辰这只幼兽,比世上大部分牲畜都要倔强,所以,受的折磨也更加繁多。
“放我出去我不想修无情道,不想做什么万锋之王,花辞镜不是想做吗为什么不让他去”孩子疯了一样,闷头冲出去,只听“刺啦”一声,柔嫩的肌肤撞在金色雷网上,登时被烧糊了一片
“哇”小孩子对痛楚格外敏感,温辰自上山来,就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害,眼泪一下像开了闸的洪水,不要命地倾泻下来。
可他不想就这么妥协,就算被烫得皮开肉绽,就算哭干了所有眼泪,他要为往后余生搏上一搏
“云衍,你出来缩头乌龟你就只会用这种手段对付我吗”
“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别的人是人,我就连狗都不如吗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死在枫溪城好了,干干净净,不需要你们假惺惺地救人”
大殿外,白天黑夜换了好几轮,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大殿内,关着困兽的雷网被触发了一次又一次,渐渐地,里面叫骂声小了,换成凄凄惨惨的哀求。
“师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我出去吧,我哪都不去,老老实实在饮冰洞待着”
“我不是人,我是狗,我是老鼠,我是什么都行,我真的会听话,真的”
“我不该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我该死,我不是东西,呜呜呜呜呜师尊,你别不管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九岁孩子遍体鳞伤地蹲坐在祭坛边,躲得那吃人的雷网远远的,双手抱膝,哀哀哭泣。
背后就是那幽幽燃烧的南方烽火,他坐了多久,就哭了多久,直到眼睛肿得挣不开,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爹,娘,你们去哪了,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我不想再待在这里,这里的人都很坏,他们不是好人,他们欺负我,要弄死我,我我想回家。”
“我不想修无情道,不想做什么万锋之王,我就想做个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太难了,实在太难了,我好害怕,我怕我会坚持不下来,有一天死在那个冰洞里,我”
他哽咽一声,差点喘不上气来,缓了半晌,悲声大放“爹,五月初五了,辰儿就想再吃一口你做的长寿面,你要是真疼我的话,就不要再不说话了,出来理一理我啊”
泪水一滴一滴打下来,“啪嗒啪嗒”,打湿了衣服,也打湿了地上的东西,昏暗的祭坛旁,幼小的孩子哭累了,蜷缩成一团睡了过去,细长的眉锁得死紧,双唇一张一合,在梦中断续地呢喃自语“爹,娘,带我走吧,求求你们了,我想回家”
其实,不知何时,那张雷网已被撤了去,但网中的困兽,却是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