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年少的人族之王,带着同样幼小的朱鸟,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
他们走过南明之野千里荒川, 路过一条条干涸的河流,一片片焦黑的土地, 放眼望去, 哀鸿遍野。
远方, 一轮旭日渐渐从群山之后升起, 金红色的光芒铺洒在饱受蹂躏的大地上,将一切荒芜的颜色洗刷殆尽,仿佛刚捱过了一整个严冬, 春风过处, 复绽新生。
“小家伙, 让你一睁眼就看到这么一副景象,我很抱歉。”元子夜行上一处高岗, 倾身俯瞰平原,任清晨爽朗的风掠过耳畔, 深吸一口, 荡涤肺腑。
“我发誓,总有一天, 我要让这里的河流重新丰盈, 要让这里的土地再生春草,要为这些枉死的生灵, 讨一个公道。”他低下头,看看手中不过巴掌大的小鸟,长长一叹,“你知道吗, 我多么希望自己强大得无与伦比,有能力保护住脚下的土地和子民。”
“啾啾”小朱鸟沐浴着温凉的阳光,在他掌心舒适地蹭了几下。
“小家伙,”元子夜笑了笑,一直紧绷的眼尾终于有了松弛的痕迹,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它的头,轻声问,“你愿意做我的契约妖兽吗互为彼此,永不分离”
“啾”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似的,小朱鸟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里,倒映出少年血泪干涸的脸。
元子夜怔了怔,别过脸去,用手背轻轻擦了几把,一边擦,一边嗫嚅“这么狼狈的样子,都被你看去了,真是我哭过的事,回去不许告诉别人,听到了吗”
“啾”小朱鸟答应了,它叫来叫去,就这么一个音节,简单又可爱,撑着两条小细腿,颤巍巍地站起来,然后扑扇着一对羽毛稀疏的翅膀,试图起飞。
啪叽
起飞失败,重重栽回原位。
“哈哈。”元子夜被它这蠢萌的动作逗笑了,伸手拎起来它,小心地搁到自己肩头,温和地安抚了一会儿,邀它共看万里河山。
“我就叫你玄黄吧,好不好”
“啾”
“嗯”他沉吟一下,神色蓦地凌然,“天地之后,便是你我,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强大无比,不再受任何外族的欺凌,等到那个时候,有胆敢犯境者,虽远”
“必诛之。”
“其实,陛下并没有真的逼迫过我,在与洪荒鬼王的最后一战前夕,他悄悄把我叫到帐中,坦言自己不一定能全身而退,如果战死的话,因为有契约烙印的存在,我势必会受他的株连,所以”
玄黄宛然一笑,柔声道“他要瞒着所有人,私自为我拔掉烙印。”
“这”良久,叶长青才从他的讲述中醒悟过来,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堪堪道,“可后人都传你是人族的牺牲品,因为签订了契约,才不得不以身饲鬼。”
“怎么会”玄黄似乎对误解习以为常,摇了摇头,笃定地说,“陛下为了人间众生,恨不得献出自己所有,这样一个人,又如何能做出逼我自裁的事来”
一提起元子夜,那个尖酸刻薄的他就不见了,相反,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间,都流淌着一种极致的温柔。
叶长青看着他,心中的一些猜测明了了大半,没有再提别的,顺着话头问“前辈,那你是自愿的了”
“嗯。”玄黄抬起头,遥遥望向远方,目光好像穿透了层层修竹,落到笙歌曼舞的谷中盛宴,“十二年,那一场战打得太久了,我不想再看到鬼族嚣张的嘴脸,也不想再让更多的同胞流血。”
“当然了,”他收回视线,眸子里敛尽了今夜璀璨的星光,“最私心的,是我想让陛下歇一歇了。”
上古,定渊十二年,冬。
人鬼两族的终局大战,在滔天的离火中落下了帷幕。
兵荒马乱的战场上,到处都是溃退的脚步声,和兵刃相交的嘶鸣声,萧萧北风中,已是青年模样的元子夜,捧着一片和着血泥的红色翎毛,眼中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
“阿玄,说好的一起翱翔九州,你怎么,怎么”
玄黄出生的时候,他在哭;玄黄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哭,唯一不同的是少年时最怕被人看去脆弱的一面,即使是流泪都要寻个无人的地方,黯然神伤;如今四海平定了一半,夙愿将要得偿,身边亲密之人却越来越少,就算是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嚎哭,也没有谁愿意停下脚步,给他说一句“别怕”。
元子夜胡乱地抹了抹脸颊,镇定心神,十指攒动,结了个异常复杂的咒印。
“你是朱雀南明,你是不死的神鸟,放心吧,只要一缕精元还在,我一定会救你回来,等我,千万要等我,就在我们一起看过日出的那个地方,不要离开”
错乱的空间中,玄黄的魂魄散成碎片,雪花一样,一片一片落到了冥界的无数角落,青年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在那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玄黄沉睡了很久很久,不知日月,不理晨昏,曾经绽放在南明之野的明媚身影,逐渐被后世滚滚浪花所淹没,没人记得他叫什么,也没人去问他想要什么。
后来,有一天,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它第一次醒来了。
我是谁这是哪里
还不及想更多,身边几下震天的轰响掠过,雨水混着泥巴飞溅出来,重重砸到了路边的一个树坑里
孩子们调皮的笑声渐渐远去,谁都没有注意到,一只新生的蜉蝣就这么被埋在淤泥之下,从此再没见过天光。
不知过了多久,冤死的蜉蝣重新轮回,化作道旁一枝开着淡淡黄花的小草冥界没有阳光,光靠阴气的滋养,连花草的颜色都显得非常单调。
它的意识很朦胧,记不起自己姓名为何,家在哪里,怎么出生,又是怎么死亡,冥冥之中,它只记得自己要努力生长,朝着太阳能照得到的地方,不停地探索。
春去秋来,北雁南归,小草的生命很短暂,不过寥寥一季,就朽烂成一滩青泥。
许多年后,料峭的凉风里,几只蝴蝶相互追逐着,翩翩飞过,其中最漂亮的、翅膀是火一样红色的那一只,落到迎风摇曳的花瓣上,收起轻薄的双翼,怎么都不愿再跋涉了。
说不清是谁透露过,这里曾经开过一道裂缝,沟通了冥界与人间,飞过去,那边就是一个叫做南明之野的地方,水草丰茂,翠竹葱茏。
就是这,他让我在这等他。
在同伴的嘲笑声中,红色蝴蝶像个傻子一样,倔强地停在这里,不走了。
第二天,它被一只路过的蜘蛛网住,早早结束了这一生。
再后来,小甲虫、小鱼儿、小兔子、小猫咪很多很多的小生灵驻扎在这里,怀着一颗莫名却炽热的心,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唯独不变的,是它们目光仰望的方向
三十里外,是一座灯火辉煌的鬼城,据说冥界所有的繁星,全都落在那里了,也许进去了,就能看到记忆中的那缕阳光了。
树枝上的小朱鸟这么想着,心里美滋滋的,不料,身边一支利箭划过,锋锐带刺的箭头正正插入了左边的翅膀。
“啾”它惨叫一声,扑棱着仅剩的一片羽翼,试图从猎人手中逃脱,然而伤势太重,直直地掉到了地上。
“诶老三,这不是火鸦”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接着,身上一紧,凌空被抓了起来,它睁开眼,看见了一张黑黝黝的脸膛。
“嘿,蹲了这么长时间的点儿,居然就逮着个小雀儿真是晦气”黑脸膛啐了一声,摇头叹气,“怎么办,这东西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炖了吃都嫌不够塞牙缝。”
“扔了吧,扔了吧,这种成色的小雀儿,一天能打一兜子,拿着还怪麻烦事儿的。”老三挥了挥手,先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