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年末, 冬雨霏霏,寒梅开满了林野,折梅山主峰上, 花雪飘砌,蔌蔌清香细。
叶长青背着手,站在寻梅殿会客室外的回廊里,百无聊赖地观赏着墙上挂着的各色花鸟画,眼皮一张一合地, 就快要睡着了。
一大早,柳明岸就叫他来找自己, 结果到了这, 人又不见踪影, 一直在会客室里咕咕叨叨,他找个童子问了下情况, 才得知原来今天是幽姿峰主喻清轮, 每月来施针调理的日子。
十七年前,折梅山最年轻的天才法修喻清轮, 年仅二十一岁, 初臻元婴境界,在烽火同俦之中风头无两, 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他和师弟杨玄外出斩妖时, 遇上了一只作乱的银环蛇妖。
杨玄当时才十八,年少气盛,不听师兄的劝告,为求速战,贸然前进, 结果追进了蛇妖洞窟才发现,那小银环就是个钓鱼的饵,真正的正主,竟是一只接近化神境的天妖巨蟒他刚刚金丹六阶,自然不是对手,眼看着就要命丧蛇口,被喻清轮一剑斩开,推了出去。
后边的事便比较惨烈了,喻清轮代他受过,被高于自己境界许多的巨蟒咬伤,身中剧毒,机缘巧合之下,被附近游历的一群万锋剑派弟子救出,虽然是活着回来了,但命脉已损,药石无医,纵使折梅掌门是医修大能,也熬了好几个日夜,才把人从生死线上抢回来,之后昏迷了整整三年,才慢慢醒转。
活下来的代价很大灵根消弭,双腿全废。
哎。
叶长青忍不住叹一声,感慨一代名修,因为本不是自己的过错,早早陨落,才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得日日与汤药银针轮椅等等纠缠,身体上的伤倒是能忍,可精神上,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他不敢想,若是换作自己,刚从昏迷中醒来、得知终生残废的那几年,究竟会痛苦成什么样。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吱呀”一声,会客室的门开了,一青年缓缓推着轮椅出来,轮椅上坐着一容色清丽,病骨萧疏之人,正是幽姿峰的二位峰主杨玄,喻清轮。
“掌门真人,放心吧,你方才说的我都记着了。”杨玄诚恳地道。
“等等,我再说一遍,大雪原不比其他地方,体虚之人去了,最是容易感染风邪,去了千万要注意防寒,纯阳丹多带点,记得按时吃,这些年他的身子好容易调理得有了起色,不可半途而废。”
门口,柳明岸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叮嘱完这个,又交代那个“杨玄,你们拿到雪灵芝就尽快回来,不要过多逗留,你多体谅体谅清轮的身体,别什么都由着他”
喻清轮扬起头,微笑着接过来“掌门真人你就别怪他了,他天天劝我,是我不听来着,其实去北境是我的主意,在家闷得太久了,实在憋得慌,就想出去透透气,谁知道就这么巧,正赶上那边十年一遇的暴风雪。”
看他这跃跃欲试的灵活劲儿,倒是跟“失意”两字搭不上边,杨玄抚了抚他肩上柔顺的发丝,欣慰笑道“师兄,掌门真人的话你也听到了,采到雪灵芝就回来,尚方宝剑都放在这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要盼就盼着,那雪灵芝不太好找,我们得多花些时间吧。”
仨人正说着,一抬头看着了回廊里站着的人,登时,柳明岸觉得蛮不好意思“长青,对不住,让你久等了吧明天杨玄和清轮要出远门,我就给调理得久了些,竟然把你的事给忘了。”
叶长青揉了揉惺忪睡眼,解意地点头“没什么,师兄,左右我也无事,来这赏赏画看看花,陶冶情操,挺惬意的。”
柳明岸被他这困得要死的“惬意”给逗乐了“行,你来得正好,这次北境暴风雪季,我给你个任务。”
“什么”
“你纯阳体质,就是个行走的大火炉,去了之后,找机会给清轮渡渡灵,省得他寒气入体,再出什么岔子。”柳明岸眨了眨眼,莞尔一笑,“好好干啊,不许偷懒。”
叶长青“”
行走的大火炉,天然的点火棍,他在亲师兄眼里,就一直是这种非人类的形象吗
心里再腹诽,脸上也得笑吟吟的“是,没问题,喻师兄也是我的同门师兄,我当然得尽我所能护他周全。”
他们这一来一往的,让处于“被保护中心”的喻清轮有点赧然,扶着轮椅的手抖了抖,苍白到透明“叶师弟,谢谢你,我这人不中用,却又在山上待不住,偏爱乱跑,一路上要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人活着就是要去追逐外面的精彩世界,喻师兄言重了。”
叶长青走近了一截,在距他不到三尺远的地方,惊讶地发现那双春桃般潋滟的眼眸下,竟然已经染上了几丝苍老的细纹。
三十八岁,对于一个修士来讲,正是大好的年华,且不说会不会像凡人那样早生华发,伛偻弓腰,一旦上了元婴境,容貌身形便如定格一般,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改变,柳明岸这个例子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早就是知天命的年纪,看着也就二十五六。
可是喻清轮却老了。
叶长青心里一刺。
说不出为什么,可能只是天才与天才之间,单纯的同类相惜之情,他在看到对方眼角皱纹的时候,不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都触到眼梢了,才蓦地反应过来,这举动真的很失礼。
“”
他收回手,浅浅笑一下,岔开了话题“喻师兄,杨师兄,掌门真人找我还有点事,那我们先进去了”
“好,不打扰二位,告辞。”说完,杨玄便推着轮椅离开了。
叶长青目送二人走远,跟着柳明岸进到会客室里的小侧间,反手合上门,问“师兄,喻师兄的身体真没恢复的可能了吗”
折梅山掌门的静室里,储物架上满满的都是灵药灵材,书案旁摆着个和丹房一模一样,只不过体积小了很多的迷你炼丹炉,里头三昧真火还一闪一闪地亮着,柳明岸正弯腰低头,拾掇着桌上横七竖八的瓶瓶罐罐,他一个一派掌门的私人房间,乱得连个下脚处都没有,白瞎了一墙之隔的会客室里冷香阵阵,一尘不染。
“可以说是吧。十几年的施针调理,也只是维持住了他双腿的一部分血流循环,不至于全然坏死,真想重新站起来,却遥遥无期。哎,也是我无能,想不出更多的法子来了,可惜埋头医道半辈子,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救不下来”
柳明岸叹息了一阵,抱起满怀的药罐子,挺着腰,踮着脚,像踩八阵图似的在各色废品中灵活穿梭,终于到得一“垃圾堆”旁,张开双臂,立时便是“哗啦啦”一顿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