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维扬最出名的绸缎商, 无人不晓,富甲一方,可我这个杨少爷啊, 福薄,从小体弱多病,没有享受这些个的命,什么远近名医都请过了,身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差, 好几次险些夭折。后来爹娘没办法,请了附近门派的道士算卦, 说是杨家十几年来财运滚滚, 阳气太旺, 那些积攒下来的阴气无处流泻,就都应在我这个独生子身上, 若是不尽早断绝亲情关系, 送去别处清修,必然活不过十岁。”
“啊, 师叔原来你来头这么大呀, 从来没听你说过呢”柯平张大了嘴,讷讷道, “所以,你就被送上折梅山来修行了”
“倒也没有那么顺利, 中间多少是有一点曲折的。我爹听信了那道士的话,花重金给我寻找附近的修真大派,放言作为他的儿子,将来就算不能继承家业,也得做个体面的修士。”
“你知道的, 一直以来,修真门派不止是根据天赋收门徒,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部分,是靠钱来说话的,实力越弱的门派,尤其是如此。”
柯平懂事地点头“嗯嗯,我懂,毕竟,修士们也得吃饭。”
杨玄继续道“杨老爷宠独子宠得厉害,仗着手里有钱,名门大派不重样地挑,稍有不满意就要换掉。我家在维扬,就近着来,第一个去的自然是临安流花谷,那里倒是一如其名,景色十分漂亮,花开肆意,千朵万朵压枝低,可是我刚待了三天,就哭着喊着要回家了。”
“为什么”柯平很是不解。
“你傻呀,六七岁的小孩哪有乐意离开爹娘自己过的”杨玄卷起书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笑着说,“我哭闹得厉害,流花谷的师父没办法,原封不动地给我送了回来,果然,一回家我就什么事都没了。”
“之后又送了七八家,无一例外都与那次一样,被送回来的时候哭得像个快断气的小猫就这么来回辗转了快一年,我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已经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冬天刚来,一个小小的风寒就差点要了命去,我娘守着守着,就舍不得了,说好容易生的儿子,死也得死在自己身边,怎么都不愿意再往出送,我爹虽然也接受了现实,但还是挣扎了最后一下,说近来认识了一位仙君,来自与流花谷齐名的大派折梅,这孩子的命薄不薄,就看这一次了。”
“我当时才八岁,从小被宠大的,并不懂得病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只觉得如果被孤零零地扔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还不如死了干净,于是我一早便打好了主意,只要一在折梅山住下来,就哭闹折腾不配合,这样的话,爹娘很快就会来接我回家,可是”
“可是什么,是不是我们折梅山上,有让你舍不得走的人或事了”
“嗯。”杨玄点点头,不知怎的,他神情有点微妙,平和里总是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那天,那位仙君有事,没顾得上接我,只让人给我引到弟子房里先候着,第二天再说。我一个小少爷哪里肯从一进院子,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谁哄都没用,直到”
“哭什么哭,烦死了,吵得人都没法看书。”
院子里,八岁的杨钰鹤哭得正欢,被一声不耐烦的清斥打断了,他嗓子一哽,委屈极了,正要以更加猛烈的暴风雨来反击时,一不小心抬了头,视线与庭院中的人一碰,当时就傻了。
一身浅青色衣衫的少年,负手站在梅树下,身姿笔直,神色凝肃,不似别的童子一样,他及肩的黑发并没有散着,而是高高挽起,束成了利落的一把,露出下面的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庞来,明明只有十一二岁年纪,看上去却颇有些大人的气质。
见这小崽不说话,喻清轮微微皱了眉“你是谁,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漂亮哥哥好凶。
杨钰鹤想好好答话的,可因为哭得太过卖力,刚一张嘴,就先打了个悠长的嗝,看着对方眉间明显的嫌恶,他觉得更委屈了“漂亮哥哥别生气,我姓杨,你叫我钰鹤就好,对了,我是幽姿峰莫长老新收的小弟子。”
“小弟子”喻清轮喃喃几句,面上不悦的神色依然没怎么消减,“好像是听师尊说起过这么回事,可就是这个小家伙奇怪了,他现在收徒都这么随便的吗。”
一上来就阴阳怪气,若换作旁人这样,杨钰鹤早就嚷嚷着抗议了,可面对着这么一位神仙般的人物,他倒是老实了许多,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泪过去套近乎“师兄,钰鹤今天辰时刚来,山上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人管我”他伸出只混着眼泪泥污的小爪,抓上人家一尘不染的袖子,“我自己有点害怕,师兄你多和我说说话吧。”
一看袖子上的小脏手,喻清轮脸都绿了“你放开我。”
“不嘛”小崽子被娇宠惯了,认为撒娇这一招对谁都好使,不仅不放,还变本加厉地把两只手都抓上去了。
“”喻清轮眼睛微微眯起,盯着他那花狸猫一样的小脸,一字一顿,“我、让、你、放、开、我。”
嘻嘻,漂亮哥哥就连生起气来都这么好看。
专业看脸一万年的小杨少爷不仅没意识到危险,心里还美着呢,憧憬着以后要怎么和这位漂亮哥哥搞好关系,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师兄,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谁是你师兄放肆”根本没让他个小色鬼说完,喻清轮一扯袖子,一股淡淡的劲力就推了出去。
杨钰鹤只觉得胸口狠狠一疼,他身体本就支离破碎,这一下差点直接升天,当下连叫都没力气叫出来,两眼一黑晕倒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听着对方在和他说“喂,小东西,你怎么了,我就轻轻推了一下,你怎么就晕倒了不会装的吧,起来你,你没事吧,别吓我”
那一刻,杨钰鹤心里一点都不难受,他想的是,漂亮哥哥竟然为我担心了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散乱的意识渐渐回笼,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中药味儿,屋子里也很暖和,只不过,稍稍有点吵。
“清轮,你做事向来稳重,今天这是怎么了为师就出去了一天,你就把你的小师弟给打伤了这孩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常年病着,上我们折梅山来就是为了好好养一养,你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你真是,哎要真有个好歹,我怎么跟杨员外交代,人家的孩子上山第一天,师父都没见着,就”
声音好陌生,这是谁在说话
杨钰鹤强忍着头晕睁开了眼,入目的是一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桌边,厉声训斥对面站着的一个少年。
而那少年,正是早晨刚见过的漂亮哥哥。
从杨钰鹤的角度,看不到他脸上神情怎样,只看到紧攥成拳的双手和微微发抖的肩头,以及侧颜上一点挺翘俊秀、却明显发红的鼻尖。
糟糕,漂亮哥哥好像哭了
“师尊,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喻清轮小声开口,声音嘶哑,与白日里的清亮判若两人,可给杨钰鹤心疼坏了。
可对面那“师尊”,却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还疾言厉色“罚你罚你有什么用,罚你能让他病好吗他就抓了一下你袖子,你让让他不行吗跟个凡人小孩计较什么,好了,我们就坐这等着,他什么时候醒,我们什么时候走”
“师尊”喻清轮抬起头来,眼眶红得,让眼角下的一颗朱砂痣都失了光彩,“我守着就好了,你出去一天累了,没必要拖在这。”
那“师尊”闻言,双眉一轩,还要嚷嚷些什么,忽听床边扑通一声,两人俱是吓了一跳,同时回头来看,却见本该昏得不省人事的小孩儿,正手脚并用地攀着床沿,咧着嘴,费力道“坏人,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凶我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