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十六年秋, 一场雪下得人间天翻地覆,谶书中骇人听闻的四方魔君,一下子出了两位。
魔族自外化而来, 如蝗虫过境, 接连攻陷十数个城池, 昆仑山脚下的临海城被作了血祭道场,万人湮灭, 只有零星十几个城民侥幸逃脱, 击碎了魔女迟鸢飞升杀神的白日梦。
临海之战后,正道折损过半,江山总归易主,老一辈名修陨落的陨落,退隐的退隐,各门派交椅上都换做了年轻的面孔,背着无数血泪和世仇,准备迎击异族的第二次侵略, 谁知
东君叶长青瞒天过海, 以一己之身镇住了大厦将倾的黄泉海大封,魔族遭了算计溃不成军, 一时攻守之势逆转, 数万精英几乎全军覆没。
几日后,折梅山掌门柳明岸亲上昆仑山,尽陈东君叛乱的前因后果, 真相水落石出,冤屈得以昭雪,宗门上下五千弟子,自请为其戴孝三月, 民间百姓立碑建庙,奉之为诛邪卫道的守护神,数年来香火不断,东君以身饲魔的事迹被编成了许多版本的故事,流传在乡村四野,经久不衰。
元安二十三年,光阴顺遂,平静如水,正是深秋时候,午间暖洋洋的日光照进窗子,像融化的金子般铺了满桌,斑驳的树影摇落,一跳一跳,与院子里戏耍的总角小童一样活泼。
咻咻咻几声鞭响过后,地上的七彩陀螺转成了一道彩虹桥,孩子站在一旁,笑得欢快极了。
“快点,快点,再转快点,小圆子乖,不要停下来再转一刻钟给你喂糖吃。”
这是叶长青迷迷糊糊地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懵懂地睁开眼,只见头顶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三枝梅花横于半空,艳丽的花瓣深红浅白,对比鲜明,不远处,立着一座山水状的笔架子,其上挂着长短不一的几只狼毫,除了典籍文宝之外的书墨味,旁边传来一阵阵熟悉的清香。
他转过视线,果然在一尺外看到了一只白瓷胎的碗,碗里小山一样堆满了五彩的糖球。
桂花糖啊
这东西吃了多年,叶长青自然是一眼就认出的,屋中的陈设也不陌生,是他在折雪殿的一处卧房,外面带着一个篱笆围成的小院落,绿树成荫,花香馥郁,没错,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怀着疑惑,又认认真真地环视了片刻,很快,破案了
谁见过梅花开得像霸王花那么大细狼毫像长枪一样戳得死人还有,瓷碗最顶上的那颗桂花糖,像个光滑圆溜的大山包,立在那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下一刻就要滚下来将他砸成肉泥
经过了反复的确认,叶长青终于明白,不是这些东西变大了,而是他自己变小了,亦或者视线兜转一圈,精确地锁定了衣柜旁的灵镜,他分明就看到,书案上没有人,灼灼的梅花荫下,只有一块莹润如雪的石头。
半圣肉体消弭,神魂尚可苟存于世,难道说他跳了黄泉海之后,竟然还没死透
怎么可能。叶长青摇了摇头,十分笃定地否决了这个灵光,但一时之间,也没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的意识还存在于这块石头里,还有院子里抽陀螺的那个小孩,看着好生眼熟正懵懂中,窗外传来了另一个姑娘的声音。
“阿宁,别玩了,快来吃午饭了今天有小龙虾哟。”那姑娘笑意盎然,穿着一袭浅碧色的道服,腰身修长纤瘦,几乎不堪盈盈一握,脑后一双高挑束起的马尾辫甩来甩去,漂亮极了。
她提着食盒放到院里的石桌上,手掌按住了,朝一听着开饭了就急忙跑过来的小孩俏皮地眨了眨眼“提前说好了啊,小龙虾太辣,小孩子不能吃太多,容易上火。”
“嗯嗯嗯”阿宁乖巧地点了点头,眼巴巴地望着那精雕细琢的梨花木盒子,问,“哥哥生前最喜欢吃是不是最喜欢吃小龙虾了”
姑娘有点不大高兴,在他屈指在他额上弹了一下,嗔道“好好说话,什么生前不生前,多不吉利,要说从前。”
“哦哦,从前。”阿宁十分听话,从善如流地说,“哥哥从前最喜欢吃是不是最喜欢吃小龙虾了”
“嗯,是。”碧衣姑娘把菜肴一盘一盘地食盒里取出来,搁到石桌上,秀眉轻敛,怀念似的道,“从前,他经常带我们三个一起,去长江边上开着的那家望江楼,别的可以不点,小龙虾一定少不了,每次我们一去,周老板高兴地跟什么似的,总会给安排临江靠窗视野好的位置,外带送一壶自酿的甜黄酒,好喝又不醉人。”
“还有,他家小女儿月牙,当初还只是个五六岁的糯米团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喜欢长得好看的哥哥,总是围着师尊和小辰打转,最发愁的事,就是不知道长大了该嫁给他们俩其中的哪一个,师兄在旁边看着,可给嫉妒坏了。”
说到这,碧衣姑娘叹了一声,神情中像在惋惜什么“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自从师尊不在了,我们怕触景伤情,也没再去过望江楼,想想看,小月牙儿现在早已经嫁作他人妇了吧。”
对面坐着的阿宁听不太懂,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她,难过道“阮姐姐,好好地你怎么哭了”
“啊我哭了吗”碧衣姑娘一愣,连忙道,“没有没有,你看错了。”
她眼眶分明就红了,却死活不愿意承认,低下头轻吸了吸鼻子,佯笑着岔开话题“阿宁,你先吃别的,虾壳有油会弄脏手,等下阮姐姐用法术给你剥。”
屋中书案上,叶长青静静听了全程,说实话心里挺不是滋味。
当年事出突然,一夕之间,他就由道入了魔,立场分明,兼之与心魔角逐,与魔族算计,根本没有和几个徒弟盘桓告别的余地,如今乍一回来,深觉自己不是个东西。
别的不提,单二胖丫头那瘦俏的身材和脸蛋,就能说明很多事情,想想前世也是如此,这丫头一直无忧无虑,心旷体胖,直到师父叛门堕魔,她整个人都大变了样
是比以前漂亮了,也成长了,但这成长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叶长青正深刻检讨着自己没有尽到为师的责任,忽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微微一惊,转头去看,当真吓了一跳
只见书案一角,一只毛茸茸的“大猪”收拢四脚蹲着,沉稳端正,就好像街头集市上最能压秤的那只大秤砣,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蓝宝石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过来,蠢蠢欲动,仿佛看到了美食。
“”叶长青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可“退”了半步,才发现自己困在石中,身不由己,登时,寒毛竖了一背。
他平生不怕邪魔外道,怕就怕,这个天生种族相克的破猫灵族和噬灵族,怎么听都是猫吃老鼠的关系。
不幸的是,时隔不知道多少年,他又光荣地成为了那只老鼠。
“别,你别过来,再往过走一步,我就不客气了。”叶长青色厉内荏地威胁着,但明显,没有什么用。
看着“白猪”迈着雍容华贵的步子,越走越近,他终于舍得放下架子,高声呼救“二胖好二胖破猫又要吃人了,为师有难,快来救我”
然而,不远处绿荫下的小石桌边,阮凌霜指尖灵光闪动,伶俐地剥着虾壳,和阿宁有说有笑,心无旁骛的样子,分明没有半点反应,仿佛这满满一院子生灵,能感觉得到他存在的,只有眼前这只噬灵族白猫。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