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臻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宫道上, 寒夜灯火飘忽,衬出他的背影高大落寞。
在旁人看来,又有种蓄势待发的悍戾, 令人不敢接近。
汪顺然带着人, 只敢离他三丈之外, 脚步声轻得不及飞蛾振翅,连踩雪的窸窸窣窣声都千万仔细着, 生怕再度惹恼了他。
事实上汪顺然在傅臻身边这么多年来, 见过他暴怒的模样, 见过他无数次处于忍无可忍的边缘,可从没见过他这般伶仃中透着悲怆的背影。
当初钦天监那一道“天煞孤星命”,着实狠辣地限定了他这一生基调。
年少失侍,先帝冷待,杀机四伏, 慢慢地养成他这一副暴虐凉薄的心性。
汪顺然还记得,傅臻八岁那年将那秘籍交到他手上时, 已能够冷静清晰地与他分析朝堂局势, 晓以利弊地将他拉拢至太子阵营, 少年心机之深便已令人刮目相看。
然而, 谁生来便能世事洞明、滴水不漏呢不过都是在刀光血影和人心冷淡中千锤百炼,磨牙吮血, 一点点学会的运智铺谋。
对于傅臻来说, 更要比其他王子皇孙早一步成长,否则如何在这世难如涨潮的天下为自己拼出一条血路来更何况,他有开疆拓土的王图霸业,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如是种种, 都在一步步地与亲者疏远,与士族对立。
可到底,这条路他虽走得血雨腥风,却也飒沓如流星。
是以汪顺然从不觉得他可怜,抑或是可悲,甚至打从心眼里对他肃然起敬。
只是今日,看到他独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宫道之上,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寒风不停地往他衣中冷灌,仿佛碧落黄泉只剩下他孑然一人。
那种孤绝的隐痛感,当真是罕见。
汪顺然禁不住上前,躬身劝道“天儿冷,这雪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陛下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啊,不若先回玉照宫等消息,奴才派出去的暗卫定能将美人尽快找回。”
还有一点是汪顺然没说的
寒冬的天实在黑得厉害。
宫中因傅臻的习性几乎是几步燃一灯,绝不容许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可这么就过去了,汪顺然并不能够保证上灯的宫人日日都用心。
倘若面临黑暗,事情的发展或许比现在还要严重太多。
傅臻并未理睬,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开始有些理解为何她那日看到被药汤染脏的盘长结,会执拗地同自己置气。
他现在这样出来,漫无目的地找她,满世界看不到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姑娘,他冷静不下来,甚至想一把大火烧了晋宫,看看她到底躲在哪
他又在同谁置气呢
向来无人能够牵动他的心思,清醒的时候,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失控。
良久之后,望着漫天大雪下,远处飞檐翘角下晃动的铜铃,傅臻忽然就平静下来。
终于不再像无头苍蝇一般乱飞,步伐调转,穿过几道宫门,往寿康宫与兰因殿的方向去。
汪顺然见他走得快,险些来不得反应,赶忙令底下的宫监快步跟上。
傅臻对寿康宫花园的印象,还留在幼时,先帝的妃子带着小皇子在此处赏玩,还有些日子太过单调的太妃们常常结伴来此闲逛,逗弄逗弄小皇孙。
傅臻生来失侍,无人陪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练武和与人周旋,像别的兄弟姐妹一样逛园子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因此他在此前只路过几回寿康宫花园,真正涉足是从未有过的。
耳边雪声如飞沙,隐隐传来几声微弱的“噗噗”声,由远及近,又时近时远,像是掩埋在雪地的树叶之下。
傅臻凝神走过去,视线所及处,两只雪白的小兔子登时竖起耳朵,双双跺脚几乎要跳起来,口中不停地发出“噗噗”的声音。
怕他,却又不怕他,倒像是提醒他去瞧什么似的。
傅臻目光微凛,当即疾步走过去,终于在错落的假山之下,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傅臻目光顿了片刻,才缓缓蹲下身,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指递到她鼻尖。
还有气。
有气就好。
即便知道无人敢拿他枕边的女人来赌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今日傅臻思绪纷乱,最坏的情况都想过。
会不会有人拿她要挟她她胆子小,吓都能吓死。
她是旱鸭子,连汤泉宫那点水都能吓住她,万一溺水了
又或许,被人闷住口鼻,拖到偏僻的角落里悄悄解决了
傅臻甚至都不敢往下想。
不过幸好,幸好人还活着。
紧绷了半日的弦终于松下来,可他脸色并不好看,从开始的阴沉一瞬间突然变得戾气丛生,甚至有种将这一片假山全都毁碎的冲动。
见小姑娘分毫未动,他强忍着不发作,借着光仔细去瞧,这才发现她紧紧闭着眼睛,眉头蹙起,白皙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整个人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似的。
白日里活蹦乱跳的人,此刻在雪色之下,面容苍白得像是失了生机。
傅臻心口狠狠颤动一下,立刻将人打横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