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贾琏和离,从荣国公府脱身之后,王熙凤自认她没有对不起贾家的任何人,唯独会对女儿贾巧姐觉得愧疚。
贾巧姐年已八岁,因从小跟着三春等姑姑们读书学针线,和王熙凤来清宁伯府半年,她又同先生们上学明理,已把四书学完了第一遍。
清宁伯府里和贾巧姐年岁相近的女孩子不少,有常女史的女儿,现在沈明照的妹妹也常住了,都是可人疼的好孩子。她们都比贾巧姐大两三岁,平常一处上学一处吃饭,都肯做姐姐照顾着贾巧姐。
除了这两个女孩子外,伯府中还有清宁伯和清文县君买回来从小培养的小丫头。小丫头们十岁以下的不当差,一概先上学,到了十岁再分派轻省的差事。若有天资极好,自家也想上进的,可以一直边当差边上学。这些小丫头上学是和贾巧姐等在一所院子,经同样的先生上课。
清宁伯和清文县君选人进来有一套严格的标准,再经细细的教养,小丫头们无不是品行极好的。上学出入时,她们本就会照顾年纪小的,贾巧姐等又是女官们的女儿,也会格外得些尊重。一来二去,贾巧姐和这些丫头们也都极好。
每日见贾巧姐高高兴兴的放学回来,王熙凤都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都给她,又怕她是人小心却细,其实心里想着贾家,但怕做娘的伤心不说。
但她小心看了这半年,女儿人确实比在荣国公府更爱说爱笑了。
晨起,贾巧姐先在院子里打拳两刻钟,说是梅先生让的。跟着上午念书,下午或是骑马,或是习武,或是学礼乐书画,上什么课都和许多女孩子一起,大家既热闹,也都能静心。因每日课程多,还有习武骑马这等耗费体力的课,贾巧姐的饭量也长了一倍。她吃得香睡得好,不到半年,身量就窜了一寸,面色也更红润,甚至王熙凤看着,她眉眼舒展,人也似生得更好了些。
怕是自己看错了,问过平儿,王熙凤便试探问葛女史常女史,觉得贾巧姐有没有什么变化。
葛女史和常女史一则比王熙凤大八九岁,都是三十多的人了,二则也都是极聪明的人,是林棠从几十个投帖子的报名者里精心选出来的,三则和王熙凤共事了半年,彼此脾气性格皆很熟悉,两人一听便知她这一问是为了什么。
常女史先笑道“依我看,巧儿确实是越长大越好看了。”
葛女史说话就直接些“离了那里对你们母女都是好事。去年咱们刚来,我看巧儿总觉得这孩子其实过得不高兴。可现下我看着,她人开朗多了,也敢说敢玩儿了,昨儿还要和我家那个小的去掏鸟窝呢,得亏沈丫头她们拦住了。”
王熙凤瞪眼“她还要上树”
平儿忙拉王熙凤的手,让她别动气。
常女史葛女史相视一笑。
葛女史笑道“伯爷把你们的女儿都当儿子养,小孩子上个树怎么了你今儿为这事教训她,她明儿还敢孩子小,等大了就懂事儿了。”
王熙凤本就是假充男儿养大的,心中好强不输男子,听葛女史如此说,她也觉得有理,只是难免担心“我看她从树上掉下来怎么办这一摔着,别说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在屋里养几个月不能上课,看她后悔不后悔”
左右府里已无事,三人都有一肚子孩子经,连带平儿也在旁边,四人不觉便说了起来。
等到天晚了,孩子们将要放学的时候,王熙凤才忙要回去等巧姐儿。
葛女史拽住她道“你也别回去了,咱们一处吃饭罢。宝娘子和伯爷出了差,你那院里也没别人,多没意思。”
王熙凤便留下,让丰儿去院里直接把贾巧姐带过来。
葛女史有两子,常女史有一子一女,都是十岁左右的年纪,连上沈明淑贾巧姐,五六个孩子都不大,长辈也都在,且不用避讳。
春深了,天气和暖,这一日又是大晴天,无风无雨,葛女史便命人在院中支了一个大桌,十来个人团团围坐,大家尽兴一餐,看孩子们玩笑,至晚才散。
因国孝后难得开荤,王熙凤多吃了些酒,常女史便主动把沈明淑和贾巧姐留下睡,让王熙凤不用管了。
被平儿扶到卧房床上躺下,王熙凤半眯着眼睛,看灯光下平儿低着头给她脱鞋,乌云似的头发上不比在荣国公府时插戴得华丽,只有一支镶珠赤金簪和一簇桃花簪在鬓边,衣衫也不比从前华丽。
“平儿,跟着我出来,你后悔吗”她忽然问。
平儿抬头,笑道“娘子怎么问起这个了”
王熙凤来了兴致,把手枕在脑后,微微支起身,说“你看,你在那边的时候是人人称颂的好平娘子,在下人面前和我也差不多了。你吃穿用度,一概比在这里高一层。贾琏他们恨我,并不恨你,你若留下,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可和我一出来,我是少史,你却不能管事儿了,一概都有别人帮我,我带你去议事,又不想你端茶倒水,不带你,你就只能在屋里孵蛋。吃用虽然并不委屈,到底差一些儿。我好歹有个巧儿,你是再不能有孩子了。你后悔不后悔”
平儿站起来,并没立刻回话。
王熙凤指着床边“坐呀。”
坐下细想了一回,看王熙凤不知什么时候已把眼神瞥到一边了,不肯看她,平儿心中好笑,忙拉王熙凤的袖子“娘子听我说”
王熙凤轻哼一声“你说。”我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平儿笑道“其实娘子说的那些我也想过,有时候在这屋里闷着,我也觉得没意思。可我从小从老太太那边出来,就一直跟着娘子,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舍不得娘子。”
王熙凤红了脸“你这蹄子满口胡说什么”
平儿低头一笑“娘子觉得我是胡说,我可是真心的。”
王熙凤闭了眼抿唇,又睁开眼睛“你接着说,我听听还有什么混账话。”
平儿笑道“其实在这里过了半年,我倒觉得比在那边高兴不少。那里虽然过的富贵,可从上到下,不论亲疏远近,都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娘子与我何曾有过一天清净日子那贾琏也是个没良心的种子,我留在那儿也没趣儿,不如跟娘子出来。而且娘子不带我的时候,我也没一直在屋里,常到各处走动的。就算是这辈子没孩子,好歹巧姑娘和我好,我一辈子跟着娘子,巧姑娘也不会不管我。”
王熙凤笑道“你倒是想得好。我问你,你说的可都是真心”
平儿道“若有一句假话,叫我”
王熙凤捂住平儿的嘴“我不用你发誓。”
她又问“那我若现在放你出去,给你置办嫁妆,随意择婿,你去不去”
平儿忙握住王熙凤的手,说“娘子,你放心,我不出去。”
王熙凤笑了。
她想一想,索性要下床。可她酒还没醒,身形便是一晃。
平儿忙把她扶住,嗔怪道“娘子这又是急什么。”
抓着平儿的手站稳,王熙凤笑道“你既是真心,那咱们就拜个姐妹,我从此认你做妹子,咱们不论主仆,只论姐妹。你知道,我父母远在金陵,京中只有伯父伯娘,虽有一个亲哥哥,也是混账种子。算来算去,除了巧儿之外,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你不嫁人,做我妹子,就是巧儿的姨娘,她将来敢不孝顺你,我教训她”
说着,王熙凤就拉平儿在床前跪下。
两个人拉着手,王熙凤道“天地作证,王熙凤和平儿今日义结金兰,结为姐妹,我王熙凤从此认平儿做妹子,只要平儿在我身边一日,我拿她当亲妹子一日。”
平儿双眼含泪,泣道“天地在上,平儿若敢背弃姐姐,叫我今生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两人拜下,又相携起来,王熙凤和平儿面对面站着,互握着手,看了一会儿,眼中都是泪花。
从十几岁相扶到今日,她们互相已比亲姐妹还情真了。
不知过了几分还是几刻,王熙凤忽然想到“你快把柜子里那个描着金凤的小匣子拿来,那里头搁着你的身契呢。今日天晚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求黛玉妹妹,上衙门里把你放了良,入到我户籍上。”
平儿要推,王熙凤不令她说话,只催她快去。
看平儿不动,王熙凤索性自己摇摇晃晃的过去,平儿无法,忙跟上扶着她,看王熙凤果真把身契找了出来。
“姐姐不怕放了我,我卷东西跑了”看着那张决定她命运的薄薄纸张,平儿心中复杂。
“你若是会这样做,也不是平儿了。”王熙凤把身契拍在她手上,“拿着,以后你跟我姓,叫王平儿,怎么样”
王熙凤仍在醉中,当夜睡前,和平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又问“你们都说巧儿好看了,那我呢我离了那泥坑,样子变没变”
平儿笑道“没了烦心事,姐姐自然也更好看了。我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说。”
王熙凤一笑“你成了我妹子,我明儿就送你去学堂和巧儿一起上学。以后也做个女官。”
第二日起来,反应过来昨晚的事,王熙凤和平儿两个高兴笑了半日。
待贾巧姐从葛女史处回来吃早饭,她们先把这事告诉了贾巧姐。
贾巧姐本来便喜欢平儿,一向叫平儿“平姨”,平常三个人在屋里是一桌吃饭的。
现听了这话,她立刻改口,叫平儿“小姨”,笑道“小姨怎么不给我红包”
“你这猴儿孩子。”王熙凤轻轻戳女儿的脑门。
平儿真转身包了一个荷包出来,在王熙凤无奈的眼神中,塞给了欢天喜地的贾巧姐。
觑着林黛玉有空,王熙凤立刻去找了林黛玉。
林黛玉也为平儿高兴,笑道“这么大的喜事,凤姐姐和平姐姐不请我们好好儿的吃一顿,我是不依的。”
王熙凤笑道“这算什么,只要你能来,我保你满意。”
她问“那平儿的事”
林黛玉道“凤姐姐放心,三日之内必会办妥了,平姐姐想上学,今日先去先生们那里都打声招呼,拜个师,听先生们让准备什么。”
王熙凤已有打发贾巧姐上学的经验,此时安排起平儿来得心应手。
可她想大包大揽,平儿笑道“姐姐拿我当什么孩子巧儿上学有一大半儿是我亲手安排的,姐姐别管了,我自己弄就是了。”
王熙凤佯怒“好你个平儿,这就拿以前的事出来说,嫌我使唤你了”
不到半日,清宁伯府阖府皆知王熙凤和平儿结为姐妹之事。平儿的人物品格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她有今日,众人都替她高兴,闲了都来相贺。
待人散了大半,丰儿说“柳先生的娘子来了。”
虽然王熙凤答应了尤三姐来上学,她不为难尤三姐,但毕竟有前事在,王熙凤平儿尤三姐三人虽每日有好几个时辰同处一府,却几乎是不见面的。
和平儿对视一眼,王熙凤笑道“你明儿开始上学,少不了见她,她人都来了,咱们就去迎一迎罢。”
平儿走在前面,王熙凤慢悠悠跟在后面。
两人看尤三姐穿着一件大红的长褙子,下面露着杏粉的裙子,身上头上首饰倒不多,手上提着礼,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也提着礼。
平儿忙和丰儿接了礼,笑道“您怎么有空来”
尤三姐站在这院子里,也觉得尴尬极了,忙说“我听得这样的喜事,觉得得亲自来才成敬意。既然礼已经送到,那我就回去了。”
王熙凤也不假客气,谢过尤三姐的礼后,便没多留她,道“丰儿,送一送尤娘子。”
和王熙凤往屋内走,平儿心怀不解,低声问“姐姐,你说她这是”
王熙凤隐约有个想法,因屋内还有客,便道“咱们晚上说。”
至晚,贾巧姐和沈明淑一处睡,王熙凤照旧和平儿睡。
临睡前,王熙凤和平儿笑道“我看呐,她是羡慕咱们呢。现在咱们姐妹好了,她姐姐还执迷不悟,非要留在那骚坑里,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如何不担心她姐姐”
没过几日,贾母就被贾赦等气晕了。
王熙凤被林黛玉请去看护了贾母几日,又随她们祖孙一起去告了御状。
除了贾母林黛玉保下的几个女孩子和李纨贾兰母子外,宁荣两府全家下狱,因尤二姐还没进成荣国公府的门,倒是先逃了一场关押。
但贾琏等不肖的罪名之一就是违亲停妻再娶,还和尤二姐在国孝家孝里有孕。贾母住进了清宁伯府,尤三姐心中有愧,且放不下尤二姐和尤老娘,便和先生们请了长假,和柳湘莲说好,每日到尤二姐处探望照看。
尤二姐本便是娇弱女子,更兼心性懦弱,经不得大事。听得贾琏等被捕,她如似失了主心骨一般,当即便觉得不好。
尤三姐忙着照顾她,才看她好了些,偏尤老娘知道贾家大势已去,所受刺激太大,也不行了。
母亲姐姐都病倒了,尤三姐心中又急又气又恨,两面照顾不暇,只恨分身乏术,盼她母亲姐姐早日好起来。
只是尤二姐且不说,尤老娘也不是有刚性的人。她看尤三姐和柳湘莲是再拆不散的,尤二姐腹中孩子的爹已是不中用了,想靠着女儿荣华富贵的心思彻底落了空,又兼也是四十往上的人了,一时想不开,身子竟一日差似一日。
尤老娘尤二姐谁也不好,尤三姐只得在尤二姐这里住下。
柳湘莲要跟着住过来,尤三姐拦他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儿,名声早就烂透了。这是我母亲姐姐,我不能不管,可你一来,那些不知情的人更不知会编派什么话。”
柳湘莲说他不在乎名声,尤三姐忙说“你便不在乎,清宁伯也不在乎”
任尤三姐怎么劝,尤老娘也不肯看开些,她只得多花心思在尤二姐身上。
尤二姐听尤三姐劝了,倒还顾着腹中的孩子,想着万一贾琏能平安无事的出来,他们还能一起过日子。有亲妹妹照顾,尤二姐也肯吃饭,也肯吃药,一月之间,倒渐渐好起来了。
可还没等尤二姐彻底好全,贾家的判决就下来了。
贾珍夺爵流放,贾赦夺爵流放,贾琏虽没流放,却要杖六十,徒三年,圣旨还不许尤二姐腹中的孩子降生
尤三姐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尤老娘和尤二姐。
可她不说,宫中派出的女医却早早就上了门。
尤二姐昏厥过去,女医却仍强把落胎药灌进了她的嘴里。
被四五个大力宫女牢牢控制住的尤三姐只能看着,看着尤二姐被灌了药,看着她开始抽痛到面色苍白,看着她下身出血,落下了一个胎儿,听女医说,落下的似乎还是个男胎。
宫中的女医没有尤三姐想象的那样冷酷无情,她们给尤二姐开了养身温补的方子,还等到尤二姐无性命之危,和尤三姐细细交待了如何照顾尤二姐,才回宫复命。
被打掉孩子的尤二姐吃了药,昏昏沉沉的睡着,尤三姐趴在她的床边,泪水濡湿了锦褥。
姐姐,你当日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劝
“娘子”尤三姐的小丫头跌跌撞撞扑进来。
“怎么了”尤三姐慌忙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