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时缨醒来, 青榆脚步一顿,丹桂面露喜色,连忙扶她起身。
时缨低头望见完好无损的右手, 再看眼前生动鲜活的两人, 没由来地鼻子发酸。虽说只是个梦, 但她暗下决心, 无论之后的路该如何走, 她都会尽力护她们周全。
她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 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青榆和丹桂对视一眼,斟酌言辞“四娘子她也来了。据说是老爷要丢掉您从杭州带来的所有物品, 四娘子上前阻拦, 惹得老爷大怒, 便将她送到这边, 叫她跟您一同悔过。四娘子想见您一面,奴婢们以您在睡觉为由拒绝了她,她却执意站在门外不走。三娘子,您看”
“不必搭理, 待过些时候, 她会自行离开。”时缨心中五味陈杂,现实与梦境交替重叠, 一会儿是幼小的时绮站在窗后眼巴巴地看着她, 一会儿是时绮昨日的出卖, 一会儿又是梦中,时绮走进她的院落,安慰她活着才有希望,还有白纸黑字的信件,传来时绮因逃避婚事而自缢身亡的消息。
只是她刚从梦里走出, 脑子里还有些乱,不想见任何人。
天色已晚,时绮等不到她露面,必定不会久留。
窗外响起雷声,似是鼓点从天际滚落,山中气候多变,降雨时常倏忽而至。
时缨下意识往外面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倚着靠枕坐好。
青榆和丹桂得她命令,也各行其是,拿了针黹一边闲聊一边做女红。
少顷,雨水冲刷屋檐的声音传来。
时缨料想时绮已经离去,但鬼使神差地,她轻手轻脚下床,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外头。
雨点密密匝匝,犹如珠玉倾落银盘,在湖面激起一串串涟漪,长桥卧波,被大雨冲刷得发亮,栈桥两侧,水流似瀑布般泻入湖中。
时绮孤身一人跪在门前,浑身上下已经被浇透,但她却纹丝不动,仿佛没有知觉。
时缨叹了口气,对青榆道“给她拿把伞,让她走吧。”
青榆应下,提着油纸伞出了门。
时缨正待回内室,突然,时绮的抽泣传来,在雨中断断续续,夹杂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阿姐,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从小到大,时缨从未听过她用如此卑微又哀求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站在窗边,朝那个湿漉漉的人影看去。
青榆将雨伞打在她的头顶,她却依旧保持跪着的姿势,固执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像是自罚般,任由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下。
时绮哭得止不住,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的嗓子已然沙哑,话音语无伦次,也不知是说给时缨还是自己。
“阿姐,我并非要跟你抢卫王,我只是想离开安国公府,找一处容身之地,阿爹阿娘逼我嫁给成安王世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着唯有跟了卫王,才能让他们无话可说,我原本是想,如果卫王如果他要我,我便求他赏我一间宅院,我待在里头,余生永远不出现在你和他面前。”
“可是阿姐,我看到他的瞬间就后悔了,我好害怕,我愧对于你,你说得没错,他对我他居然对我我已经一字不差地告诉阿爹和阿娘,但他们不相信我,认为卫王绝不会看中我,是我是我勾引他在先,还倒打一耙,污蔑他的名声阿姐,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
“我不该在阿爹面前出卖你,怪我头脑发昏、一时冲动,我只是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阿爹和阿娘的女儿,我跟你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我承认,无论相貌、学识、人缘,我样样比不上你,我也从没妄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超越你,可为什么,我的婚事都要用来为你铺路”
“只因为他是郡王世子,将来能够给卫王助力,我就必须嫁给这样一个性情恶劣的纨绔,阿姐,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该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已经走投无路,可以一死了之,但我还欠你一句道歉,你是我唯一的阿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否则我死都无法瞑目。”
“阿姐,你可以听到吗,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时绮说得颠三倒四,一口气没接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大雨倾盆,让她想起以前在杭州的日子,那边常年有雨,大多时候,她都是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母亲愁眉不展地絮絮叨叨。
“阿姐,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很羡慕你,做梦都想成为你。所有人都喜欢你,表兄表姐三天两头来找你,我却连走出院子都是奢望,阿娘也一直跟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她早已进京与阿爹团聚了,有几回,我差点劝她带你走,我不想做你们的拖累,可是我更怕一个人留在杭州,我不是你,我和外祖父母、还有舅父他们一家都不熟,我根本无法想象寄人篱下的生活。”
“来到京城,阿娘隔三差五对我抱怨,若非被我耽搁了六年,她在阿爹身边,阿爹又怎会纳那么多妾室,阿姐,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为什么要用药物吊着我这条没用的烂命倘若能够自己选择,我宁肯替大姐和二姐去死,当年疫病横行,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还有那天在英国公府认出你,我心里既惊讶又嫉妒,阿姐,我好恨自己废物,但凡我能拿出你一半的胆量,哪怕挣个鱼死网破,也不嫁给成安王世子,又何至于把主意打到卫王身上”
“阿姐,对不起,对不起”时绮一遍遍地重复着,水榭里悄无声息,她逐渐被绝望侵吞,“我犯下弥天大错,自知永远无法求得你原谅,惟愿来世,你再也不会有我这样狼心狗肺的阿妹。”
话音落下,她在青榆的惊呼中翻身跳进了湖里。
湖面掀起一片水花,转瞬将她淹没。
她不通水性,像一块石头般直挺挺地往下沉。
灭顶的窒息袭来,她却觉出几分解脱。
只是遗憾醒悟得太晚,失去了此生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忽然,眼前水流自两边破开,无数泡沫翻涌,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袭素色衣裙的少女如鲛人般乘风破浪,灵巧地向她游来,墨色长发似轻纱飘舞。
她在水中握住了她的手。
水榭中。
姐妹二人沐浴完毕,时缨从青榆手中接过药膏,小心翼翼地褪下时绮的寝衣。
女孩光洁如玉的后背及手臂青红交错,有的地方已经渗出血迹,灯火映照,格外刺眼。
时缨倒吸口凉气。
父亲虽为文官,但毕竟是个男人,被愤怒驱使,出手愈发没轻没重。
时绮终于止住抽噎,能够说出完整的字句“阿姐,是我无用,未能保住你的东西,阿爹把它们”
“无妨,东西没了还能设法再凑,命没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时缨放轻动作,温声道,“皎皎,活着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我能怎么做呢”时绮心中绝望,“阿爹和阿娘坚决要把我嫁给去成安王府,我难道要在大婚当天亲手杀了成安王世子吗”
时缨啼笑皆非“怎么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我以前都没发现你如此暴力。”
时绮赧然地垂下头,就听她道“办法终归是有的,万不得已,你愿意随我高飞远走、四海为家吗我可以去书院做女夫子、加上卖字画养你,但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不必想了。”
“我自然愿意。”时绮忙不迭点头,“我别的不行,至少懂些厨艺,我留在家中给阿姐做饭,还能打扫屋子,保证让阿姐每天回来都有热菜热汤和干净的床褥。”
时缨扑哧一笑,摸摸她的脑袋“那我就放心了。别怕,最差的情况你都能接受,更别说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时候不早,先睡觉吧,我来想想办法。”
时绮听得她温婉柔和的声音,眼圈一红“阿姐,我悔不当初,我应该早告诉你的都怨我之前拉不下脸面求你帮忙,我真是愚不可及。我如今才知,你我其实一样,在阿爹阿娘眼里都是为安国公府谋利的工具,只因你能换得的东西比我更多,他们才对你更重视一些罢了。”
时缨安抚地拍了拍她上半身唯一完好的手背,没有否认。
旋即,她令丹桂取来几条柔软的被褥,垫在床榻,以免硌到时绮背后的伤。
青榆整理床铺,忽然发现有些不对“诶,这条被子是什么时候拖出来的”
时缨一怔,某些难以言喻的画面掠过脑海,故作镇定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我睡相不好,翻身的时候扯出来了吧。”
赶走岐王之后她困得倒头就睡,醒来又因为梦里的事心思凌乱,还被时绮闹了这么一通,早就把那条临时扯过来遮盖他的衾被抛诸脑后。
青榆掀起被子“哎呦这怎么还蹭着土,三娘子,您该不会是添了梦游之症吧”
时缨“”
她转头看向时绮“我可能确实是会梦游,你若怕我半夜把你踹下床,就回去睡吧。”
时绮抱住她的胳膊,拨浪鼓似的摇头。
踹就踹吧,她再爬上来便是。
待收拾完毕,二婢熄了灯,退出内室。
时绮舟车劳顿,又折腾了大半天,很快就陷入睡梦。
时缨却在黑暗里出神。
她回忆着梦中情形,若在以往,她或许还会觉得荒诞不经,但亲眼见证了卫王的另一面、听过母亲的劝阻之词、被父亲逼迫喝下致命的酪浆,她无法对那个梦视而不见。
甚至心想,如果她当真被赐婚给岐王,梦里的一切没准会如期发生。
岐王
思及他,她的心情愈发复杂,在梦里,他知道她曾经的小字,还对她
她扯过衾被蒙住脸,别的就罢了,可她委实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梦见跟他欢好的场景。
定是因为她让他上了自己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