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 岐王携王妃离开长安。
同日,宣华公主赴北夏和亲,先前进京和谈的北夏使臣一并归返。
皇帝亲自出城相送, 因淑妃抱恙缺席, 便由德妃和受封昭仪的北夏玉清公主随行。
母女惜别, 德妃泣不成声, 最终当场晕厥, 反倒是玉清公主出面宽慰了宣华公主几句, 还与她讲了好些北夏的风土人情。
同样是和亲公主,她从未表露出半分愁眉苦脸, 即使被年龄足够当她父亲的皇帝收入后宫, 也浑然不以为意, 整天在宫里寻欢作乐, 今日还特地穿得花枝招展,不亚于嫁衣似火的宣华公主。
“我们大夏的国师是汉人,便是他教会我贵国官话。”玉清公主拉着宣华公主的手,笑语盈盈, 亲近宛如姐妹, “到时候你若想家,可以找他聊聊, 我们大夏的宫城才不似贵国这般, 严得仿佛铁桶, 进去就出不来,更遑论与外男接触。唉,着实无趣。”
她的话音飘进皇帝耳中,险些没将他气得仰倒。
这异国女子时常语出惊人,但性情热烈奔放, 是个极其玩得开的,他尝到甜头,对她也颇有几分纵容,眼下不好当着女儿的面跟她辩驳,索性装聋作哑,任由她大放厥词。
宣华公主情绪低落,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这番不着调的言论,出于礼节,只轻声谢过。
北夏那位汉人国师她有所耳闻,早些年,他们各部落分崩离析,是此人挺身而出,帮助如今的北夏皇帝谋得首领之位,平息境内动荡,效法汉人制度,重振国祚。
大梁的官员们、包括皇帝提及他,都称他为吃里扒外的奸贼,但她却觉得他多半是有苦衷。
倘若能在家乡安居乐业,谁又愿意跋山涉水远赴千里之外,或许终生都无法再回归故土
她隐去眼角泪光。
心想,自己这一走,怕是也永远回不来了。
另一边,时缨和慕濯作别皇帝,慕潇立时派人呈上一坛酒。
“堂嫂,这是淑妃娘娘托我和皎皎带给你的桂花酿,她今日无法前来为你送行,只能以此聊表心意。”慕潇面不改色,却暗自感叹时缨料事如神,“娘娘还说,这坛是去岁秋天酿成,本想今年中秋与你共饮,可惜却是不能了。她让你留着路上喝,也算作对您二位过往缘分的纪念。”
一瞬间,时缨感觉到慕濯和时绮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她微笑道“淑妃娘娘有心,还请世子代我谢过。刚巧我今日颇想饮酒,不妨现场开封,容我遥敬娘娘一杯,作为辞别。”
说罢,她令宫人开启酒坛,斟出两杯,其中之一洒向地面,另一杯由她饮尽。
“再会。”时缨莞尔,青榆和丹桂抬起酒坛,随她朝马车走去。
时绮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强行忍住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已决堤。慕潇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因是顺路,两支队伍同行,比起浩浩荡荡的送亲人马,岐王夫妇的阵仗便显得寒碜了些,前来饯行的官员们见状,纷纷唏嘘不已。
想当初,岐王妃也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名义上的亲王妃,实际却与和亲公主无差,不过是皇帝用来搪塞岐王的工具,而且看待遇,还不如宣华公主。
时缨却表现得风平浪静,她让慕濯先行上车,自己走到宣华公主身边。
宣华公主望着她,想到昔日在宫中无忧无虑的光景,眼中泪水摇摇欲坠。本以为她会嫁给卫王,自己也将觅得如意郎君,却不料天意作弄,两人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望公主殿下保重凤体,”时缨压低声音,语气却坚决,“有朝一日,你我都能重回故里。”
宣华公主听得这句不似祝愿、而更像是承诺的话,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时娘子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帮她呢但莫名地,她稍许生出几分期盼,若有生之年能看到北夏覆亡,她的牺牲与付出也算值得了。
她点点头,转身登上马车。
时娘子遭受卫王背叛,不得不委身岐王,却未曾因此消沉,还予以卫王一场漂亮的还击、让他成为京中笑柄,自己该当以她为榜样,也试着做些什么。
总之还是要努力活下去,如果等不来好事发生,她便亲自去寻找希望。
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她闻到清甜的桂花香,似乎还带了些酒气。
抵达北夏国都的时候,应当正值秋季,不知那里是否也有金桂飘香,一如长安盛景。
时缨回到马车,展开衣袖,露出上面的水渍。
她虽然大致猜出淑妃的意图,但也不敢完全豁出去,万一淑妃一反常态,就是要置人于死地,她命丧黄泉岂不是太冤枉。
思及淑妃,她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早些年,她是真心实意地将淑妃视作一位可敬的长辈,而今得知对方的本来面目,理智虽清醒,却难免有些莫可名状的怅然。
车驾辘辘而行,将长安恢弘的城门抛在身后。
她在这里度过的十载光阴,充满了谎言与欺骗,到最后,可信之人寥寥无几。
好在这次离开京城,与梦境中凄凉的情形截然不同,她挂念的人各有归处,而她也摆脱了道貌岸然的未婚夫和贪得无厌的家族,奔赴一段全新的人生。
时缨收敛心绪,从酒坛中舀出桂花酿,灌进一只青瓷小瓶,递给慕濯“殿下可以寻个机会让大夫瞧瞧,里面下的药是否如我猜想。”
淑妃让她路上喝,定是因为在宣华公主的陪嫁宫人中安插了眼下,她这里一出事,那边就能接到消息,迅速派人回京复命。
如果她所料不假,只要当众演一场戏,便可将对方搪塞过去,也证明慕潇和时绮没有告密。
慕濯接过,装作交代事情撩开窗帷,交给骑马伴驾在侧的萧将军。
因事先有过安排,萧将军会意,不多时去而复返,假借回话,将大夫写的字条送来。
绝嗣药。
时缨松了口气“幸而不是毒,否则我方才当众喝下,非得在人前死一次才不至于穿帮。”
慕濯却不似她神色轻松,他凝视字迹半晌,复而看向她“阿鸢,你怎会猜中她要走这一步”
此药不至于夺命,但通常药性猛烈,会留下终身难医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