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隐, 秋雨敲打窗扇,烛火微微跳动。
慕濯低头看了看懒洋洋倚在自己肩头的少女,思绪回到十年前的初夏。
那年,梁王“病逝”, 世子袭爵, 继续把持朝政。
没多久, 幼帝“主动”禅位, 今上登基, 改换国号。
一夕之前,京城的局势天翻地覆, 皇帝及其近臣们忙着党同伐异, 将前朝势力逐一铲除。
后宫也是暗潮涌动, 皇后患病,闭关静养,贤妃柔弱内向, 德妃温吞平和, 六宫大权毋庸置疑落到淑妃头上,连带着卫王也春风得意, 就差没横着走。
彼时,卫王还不及后来会装样,至少在他面前, 骄傲之色根本难以掩藏。
以前祖父在世的时候, 对他的偏爱有目共睹,如今风水轮流转, 他的靠山已倒,皇帝倚重淑妃远胜于贤妃,自然会予以卫王更多优待。
苏大将军一介武将, 等到四海太平,早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孟家却不尽然,朝堂上的纷争一日不休,皇帝始终需要培植自己的左膀右臂。
德妃的父兄也是文官出身,但论家世、论权位,全然无法与阮家与孟家相提并论。
孟家得势,淑妃母子风头无两,朝中也开始出现关于的立储的猜测,阮皇后丧子之后身体病弱,一直没有再孕,年长的皇子只有卫王与岐王,不出意外,东宫之位会在两人当中决出,而照眼下情势,卫王的胜算与日俱增。
这些都是他到了灵州才慢慢想通。最初那段时间,他沉浸在自己作为帮凶、害死祖父的打击中,为免皇帝觉察,还不敢有所显露,几乎被积攒许久的情绪压垮,外界纷纷扰扰于他而言如过眼云烟,卫王的幸灾乐祸就像是跳梁小丑,未能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波澜。
祖父下葬之后,他独自去了趟军营,以往祖父经常带他来这里,观看将士操练,还会亲自下场指点他们,他就亦步亦趋地跟在祖父身后,梦想有朝一日也能习得祖父那样的好功夫。
将军们都认识他,先前还毫无顾忌地与他玩闹,如今却对他毕恭毕敬,称呼也由“小公子”改为“岐王殿下”,还劝他速速回宫,免得陛下和贤妃娘娘担心。
他心想,那两人才不会担心,皇帝忙着争权夺利,母亲因淑妃获宠而愁眉不展,今日受了些委屈,却又不敢跟皇帝告状,自个在寝殿里哭哭啼啼,都没有留意到他出门。
看着熟悉的校场和陌生的将军们,他心头忽然涌现莫大的悲哀与无趣,以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他想离开皇宫,终此一生都不再回来。
宫里唯一对他好的人不在了,他已没有任何留恋。
至于母亲,她的性情更适宜做个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的妃嫔,他的存在反而让她怀璧其罪,淑妃唯恐他做太子,却又不能公然针对,便想方设法找他和母亲的不痛快。
他向来都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态度,但母亲总是要他忍气吞声。因她认为武将式微在所难免,皇后又两耳不闻窗外事,淑妃仗着孟家的地位扶摇直上,远非他们能够得罪。
既然如此,没有他,母亲定会过得比现在更轻松自在。
于是他趁人不备,登上一辆装载货物的马车,就这么离开了长安城。
怕暴露行踪之后被送回宫,他悄无声息,在里面躲藏了整整三日,直到因为缺水晕过去,被清点物品的士兵发现,立刻禀报给上峰。
醒来之时,他看到了郑将军,那是位与祖父差不多年纪的老将,深受祖父信任,曾奉祖父之命传授他兵法,待他也如同亲孙子一般,见他平安脱险,当即老泪纵横。
郑将军告诉他,自己是被皇帝派去杭州,请一位姓林的将军出山,与苏大将军共同夹击南方叛贼。
按说此事只需一道圣旨,但皇帝有意拉拢林将军,为表诚心,便令郑将军携厚礼前往。
林将军是安国公时文柏的妻舅,时文柏唯孟家马首是瞻,如果林将军来到京城,孟家堪称如虎添翼,卫王夺嫡也会多一道保障。
但,与他何干
他已决定远走高飞,无论谁做太子,都不关他的事了。
郑将军还安慰他,据说那位林将军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坦荡,定不会掺和朝中勾心斗角。
他敷衍过去,说自己是因思念祖父,伤心欲绝,才想出宫放放风,请求郑将军不要赶他走。
原本他以为郑将军不会答应,还思索用苦肉计让他心软,但他说到一半,压抑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到最后,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打从有记忆以开始,他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习武时被利刃割掉一块肉、血涌如泉,都能咬牙忍着一声不吭,郑将军许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有戚戚,便同意让他随行。
他怕皇帝怪罪对方,亲笔写了封信,让郑将军回京复命时呈上。
尽管他可以确定,皇帝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将他自己弑父的罪名一并掩埋。
四月末,一行人来到杭州,陈将军带着圣旨和赏赐到林家登门拜访。
他留在驿馆,搁下一封书信,凭借出众的轻功逃之夭夭。
初夏时节,江南的气温已有些炎热,天空万里无云,风中夹杂着馥郁的草木香。
他却不知自己要去何处、之后又有何打算,倘若皇帝得知消息,会不会派人追杀他毕竟在宫里还要假装父慈子孝,但让一个流落民间的孤儿消失,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然而他心里没有半分恐惧,甚至觉得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唯独对不起祖父,辜负了他嘱托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时候充满寄望的目光。
想到祖父,他不禁有些失神,时缨的马车便是在这个时候奔来,差点与他撞上。
车夫勒紧缰绳,唯恐车中女眷受惊,忙隔着帘子询问情况。
骑马跟在旁边的少年跳下来,查看他是否被伤到。
他无心与人交谈,也怕驿站那边发现他失踪找过来,匆匆客套了几句,便要离开。
却见车帘掀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探出身,温声细语道“表兄,还是送这位小公子去医馆瞧瞧吧,我们可以改日再出城玩,耽误人家的伤势可就不好了。”
小公子。
久违的称呼传入耳中,让他的脚步不觉一顿。
他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嗓音,像是风中的银铃,又似溪流淙淙,干净明快,不见一丝阴霾。
同龄女孩他接触得不算多,只有一个异母妹妹宣华公主,她母亲德妃未能诞下皇子,背后的家族又比不过淑妃,自觉抬不起头来,宣华公主长年累月受她影响,也是一副文静低调的性情。
而这个女孩,纵然一口软糯的江南乡音,却恣意张扬,仿佛生来就不知忧愁与悲伤为何物。
“小公子你还好吗”
她又问了一句,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想起她方才所言,计上心来,称自己并未被马车撞到,请求他们顺路将他带走。
他没有公验,出城必将被拦下,再继续拖延,给郑将军的人追上,他就走不得了。
那个被她称作“表兄”的少年有些犹豫,似乎在揣测他的身份,他心思急转,正考虑编个谎话搪塞,却听她道“表兄,我们就捎他一程吧,车里还有位置,多一个人也无妨。”
“你还真是心大,”少年讶然,“你就不怕他”
“他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坏人。”她狡黠一笑,“再说了,就算打起来,他未必是我和表姐的对手,还有表兄你在外面守着,我有什么可害怕”
他被当做潜在的“坏人”,却未着恼,听她和表兄你来我往,心底里竟有些羡慕。
祖父走后,再也没有谁会这么亲切地与他说话了,苏家的几位表兄表姐倒是待他不错,但却难免透露几分基于身份尊卑的恭敬。
他低声谢过,刚要上车,却被少年提起腰带,拎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车里都是姑娘家,你一个小子去凑什么热闹”少年振振有词,“你跟我骑马,不然就趴车顶上,你自己选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自是乖乖地坐好,随他们一路出了城。
这少年的骑术甚好,比起军营中的将士们也不遑多让,他想到那位林将军,怀疑此人正是他麾下的一员,唯恐自己暴露,被捉拿回去,若无其事地道了声谢,便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等等”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他拔腿就跑,却听到渐行渐近的猎猎疾风。
饶是他轻功学得再好,也敌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很快,他就被对方一把擒住。
“你跑什么”少年疑惑,“你不是杭州人吧你可知大路应当往哪走”
那个小女孩和她的表姐也下了马车,三两步赶过来,探寻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