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夷播海边的帐落中,一个乌孙少女被被母亲煮着的奶香味勾醒,揉着眼睛钻出来,发现天还是青黑色的,圈里的牛羊还睡着。
等她挑回泉水,抱回柴火时,矮小的毡房一个接一个冒出的青烟才叫醒了整个草原。离开了赤谷城的这几年,吃不上粮食的日子里,光靠酪浆和狩猎只能艰难存活,病痛悄悄的钻进了牧民的身体,她也想念她的小羊羔,不知它进了哪个贵族的肚子里。
好在虽然肚子常常是空的,但有亲人在的帐落总是欢腾,好在他们还能弹着霍布孜,有歌可以唱。
日头渐渐升高,西边仅剩的几匹老马啃着枯草,睡意朦胧的抬了抬眼皮,笨拙的乌孙小猎犬则朝着东边恶煞的叫喊不停,好似感觉到了什么。
狗吠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急簇的马蹄声逼近,牧民们知道,乌就屠昆弥手下的翕侯又来了,但这次不止是要走几头牛羊那么简单,而是大声向部落的牧民宣布一件大事。
“迁徙?”
“离开七河?”
所有人都脑袋嗡嗡作响,乌孙人虽然也转场,但却从未离开七河的范围,七条河流,汇入一个湖泊,这是生养了他们,割下他们脐带的挚爱土地。
但率先反抗的人被翕侯的手下射死在地,哭喊的人被狠狠抽了鞭子,女人们抱着孩子流下眼泪,男人则被勒令将毡帐装上车辆,由牛马拉着向西行,踏上一条不知前方的路。
很快,腰佩环首剑的康居骑兵加入了队伍,监视着西迁的乌孙人,乌孙人每转过一次头,鞭子便在头顶抽响,但每个人仍频频回头,想要看夷播海最后一眼!
夷播海啊,再走一步,便再也望不到你了。乌孙人要去向哪里,明天是什么在等着他们?山上的神灵和湖里的神灵,那些由石头堆砌的祖先坟塚,有生之年,还能相见么?
他们步履蹒跚离开了七河,进入康居境内,夜晚时分,愁容满面的乌孙人聚集在篝火旁,霍布孜奏响了迁徙的伴曲,乌孙女孩唱起了歌,然后千百人悠悠而唱。
“大漠堕阳,
瘦马野驼,
孤狼哀嚎,
把月光摔得稀碎。
我们亲爱的祖先,
本寓意是自由之民。
如今被牛羊般鞭打着,
去向何方?
谁还能听懂你?
歌声里苍茫大地的悲伤。
夷播海啊!
你替我再看一眼。
已隔着十五日的毡乡,
那昔日的弦歌之地,
沦落得怎样荒凉。
乌鸦啄去人肠,
草木浸得腥臭,
驽马甩脱辔头。
我们就像走丢的马一样,
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乡!”
这据说是乌孙为月氏所击迁离河西时所唱,但好在他们在猎骄靡带领下找到了新家。如今,这首属於冬天的古老歌谣,却被唱响於夏日的七河草原上,仿佛百年前历史重演。
连不少贵族也后悔,宁可归附於解忧太后,也不该追随乌就屠,也终於给乌就屠取了一个名号,一种遇惊只会迁徙逃跑的动物:“兔王!”
当五月初时,任弘与瑶光率军翻山越岭抵达七河时,听到的,便只剩下那些未迁走的乌孙人所唱悲歌,而整个七河地区几乎空空如也。
七河地区太大了,且越是临近夷播海,就多有沙漠戈壁,让汉军前进缓慢。而乌就屠便就近靠了康居王的协助,带着两万帐的部众匆匆西迁,另有两万帐或叛或留,如今已陆续向抵达的汉军投降。
不久后,军前两百里外的前锋奚充国遣人回报,说乌就屠带着两万帐落,已从夷播海西南角,沿着碎叶水向西北窜逃。
而康居王也带着国中部众,勒兵八万骑於碎叶水之畔,虎视眈眈,为乌就屠护着后路,却派人回复汉军,说这是为大汉驱赶北乌孙离开。
“康居王这叫两不相帮?”
瑶光瞪了一眼如此回复的冯奉世,愤怒了:“良人,请让我击破康居,追上乌就屠,剥掉他的头皮,将被迫迁徙的乌孙人带回来!”
冯奉世也自觉被狡猾的康居人耍了,歃血未干就背地里玩这一出,顿时有些尴尬,真是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啄了眼。
但恼怒归恼怒,冯奉世还是出於大局考虑,力谏道:
“都护,既已取得七河,而乌就屠损失过半,穷寇不必深追。若真与康居开战,彼辈与乌就屠合兵十万骑,且占有地主之利,而汉军不过数千,南乌孙兵亦才三万,劳师远征。”
他直接没把只负责押粮草的城郭兵算进去。
“且不论胜负,匈奴必乐见其成,月氏、大宛等邦素来与康居亲近,亦可能卷入。从此葱岭以西,便再无宁日了!”
这可是关系到国策的抉择,不可不慎。
而眼看大汉与康居翻脸开战在即,文忠则格外兴奋,心道若是与葱岭以西的强国康居生隙,西域北庭形势必将一变,朝廷短期内便无法召都护回朝。
只是文忠曾以因私废公之言入谏,被都护斥责一顿,眼下不好再撺掇,正着急时,有个老实人替他出面了。
平日里,常将韩敢当当成大喇叭工具人的任弘,眼下只恨这厮嗓门太大。
“冯子明你这是什么话,还穷寇莫追?都护说过的,宜将剩勇,追穷寇啊!”
除了冯奉世仍保持理智,其余诸校尉吏士皆以为然,都开始叫嚣着连康居一起灭掉,膨胀了,你们真是膨胀了。
任弘只翻了翻白眼,暗骂道:“我挖坑埋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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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