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第一章

大燕王朝,宝元三十七年。

吴、梁、金三国联手与燕国大战,燕国太子龙儇熙领兵二十万,分别占梁、破吴、扫荡金国大兵,顺利结束这场战争。

然而最终一战,太子与梁国国主梁皓对垒於易阗县雁飞山上,因受内奸外敌夹攻,落入陷阱,虽然大燕仍获得最后胜利,这位神武英明的太子却死於非命。

当太子的屍骨被送回大燕国时,举国百姓都因他的早逝哀恸不已。

出殡之日送葬队伍缓缓从宫里出发,城中百姓沿路设香案、身穿白衣跪地相送,送他们感念的太子爷最后一程。

太子就躺在那个玄色棺木里头,静静地倾听百姓们的低泣所交织而成的哀歌,跟在棺木后头的是一顶白素大轿,轿帘被风吹起,百姓看见轿中端坐着的忠贞女子,心底敬佩不已。

她身穿着白嫁衣,衣裳用银线绣出繁复花纹,头上、身上所有饰品均是纯银打造,连掩住头脸的盖巾也是纯白绸缎。这一身的白,在阳光下透着些许温柔光辉。

她并不是皇帝为太子选的太子妃,正牌的李荃紫勾结梁皓害死太子,早已失去陪伴在太子身边的资格。

听说这女子不过是个小小爆女,但她的聪慧掳获了太子的心,两人互许终身,因此她决定追随心爱的男人至海角天涯,即便是最危险的战场,也立誓相伴。太子过逝,她不曾有过半分犹豫,决心为太子殉葬,她的情深意重感动了当今皇帝与皇太后,於是破例给了她太子妃身份,让她与太子天上人间,永世缠绵。

两人的爱情故事迅速在大燕国内流传,百姓传诵着他们之间的美好爱情,还有人为他们作诗谱曲,编成动人话本。

晴儿和雨儿在人潮中引颈翘望,试图看清楚轿里的女子,但这会儿距离仍远,她们只能看见那身教人心碎的纯白。

「小姐,殉葬的太子妃是随军出征的李荃紫吗?」

雨儿紧抓住晴儿的手,生怕拥挤的人潮冲散两人,晴儿反手回握,发觉雨儿的手心微微沁着一股凉意,雨儿病了好几日,对外头的情况半点不知,今日实在不该拉她出门,也不晓得病懊全了没。

只是知道今日太子出殡,晴儿在家便坐不住了,无论如何都想来送一程,也想送送那位人亡情不灭的忠烈女子。

「不是,李荃紫害太子丧命,朝廷岂会允许她为太子殉葬?」晴儿微低头,再抬眸时,眼底带着两分哀伤。

「不然呢,那女子是谁?」

她们的视线齐齐定在远方的大轿上。

晴儿轻声回答:「据说是太子生前最喜爱的女子,叫作楠楠,原本她的身份低下,无法同太子进入皇陵,可她对皇上言道:『生不同衾,死同坟,在天双飞,在地同枝,天上人间,黄泉路上,心相随。』这番话感动了皇上,这才破格让她晋封太子妃,长随太子身侧。」

「生不同衾,死同坟,在天双飞,在地同枝,天上人间,黄泉路上,心相随……是怎样的坚贞,才能担待起这样一份爱情?」雨儿低声重复着,心闷闷发疼。

「可不是?一生能拥有这样的爱情,太子足够了。」晴儿把头靠上雨儿的肩膀。

楠楠,难难……不知是上苍为难了她的人生,还是她的爱情为难了她的性命?可再多为难,此时此刻,雪白花轿里的她是幸福的吧。

「太子此生必然无憾。」雨儿应和。

送葬队伍终於打她们眼前经过,有些百姓纷纷双膝跪地,他们趴在地面哭着、号着,为仁慈的太子、英武的太子、一心为家国百姓的太子,也为天上人间、黄泉路上,心相随的太子妃。

哀凄的场面震撼着人心,一片细雪缓缓自逃邙降,落在玄色棺木上,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与雪色相辉映的玄黑色棺,那样泾渭分明的色彩,就像生与死,阻隔了相爱的两人……

轿帘微敞,露出楠楠的下半脸,雨儿看见,晴儿也看见了,她们都看见楠楠在笑,笑得满足而幸福。

是爱情的力量吗?爱情让她勇气倍增,即使面对死亡也无所畏惧?

晴儿与雨儿相视一眼,原来,爱情并没有为难她呢。主仆俩看得发傻,身子被人潮推挤着也恍然不觉。

她是真的幸福,为心爱男子而活、而死,他们终是天上人间了……

送葬队伍已然远离,人潮逐渐散去,晴儿和雨儿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发一语,她们心底有太多的震撼无法化解。

雨儿遥望着远方皇陵的方向,嘴里喃喃念着,「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觉得,活着,她心苦,死,或许是种解脱。」

雨儿旋过身,握住小姐的手。「太子妃勇敢地选择了自己的归依,我们不需要为她难受,我想,她更需要的是祝福。」

「嗯,祝福他们此生爱,来世续,情爱不断,恩义不绝。」

「祝福他们,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

细雪阵阵,似鹅毛,缓缓飘落,沾了人满身,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为这段凄美的爱情,添一抹绝丽……

大街上,往来百姓热热闹闹地谈论着昨天的那场雪,明明还不是下雪的季节,老天偏降下那样一场雪白,一瞬间,银装素裹了整个世界。

说也怪,那雪说降便降,说停便停,再没有后续,短短几个时辰,天空又恢复清朗明净。

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那个祝英台去给梁山伯哭坟的时候,不是雷电交加,刮暴风、下大雨吗?咱们太子、太子妃的爱情,也一样动天地、泣鬼神,老天感动得降下瑞雪呢。

有人言道,那日皇陵大门关起前,有成双成对的杜鹃鸟从里头飞出来。

有人说,咱们太子不是普通人,他是龙王的儿子,天降瑞雪是为了庆贺太子重归仙班。

镑种强加附会的言论不断在民间发酵,太子的故事成了小说、成了话本,连皇帝桌上都摆上一本。

大街东边有家福客居,那里卖的白酒还不错,但下酒菜略嫌差了些。不过,最近福客居的生意倒是火红了起来,因为老板聘来一个说书人,他说书的功力出神入化,替店里招揽来许多新客。

这个午后,上门的客人很多,全是来捧说书人的场,一张桌子、一副竹板,太子的故事在说书人嘴里,成了传奇。

「话说燕梁大战,我国太子龙儇熙使计,逼得梁国国主梁皓有家不得归。而生性狡猾的梁皓勾结太子妃在雁飞山上的最后战役中,里应外合,残杀燕国大军无数。

「就在太子与梁国将领激烈交战之时,残暴的梁皓竟一声令下,施放火阵,将太子和梁国军将一同困於火阵当中。

「遭熊熊大火围困的梁国将士们难以置信,追随多年的主子呐,竟然将他们的性命视为无物,难道为达目的,谁都可以是他手中弃子?

「而太子虽身处火阵,仍维持着皇家气度,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想,这样的男人,忝为帝君。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堂堂一个国家的君王,岂可轻易背弃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将领?这样的人,心太狠!

「梁皓志得意满地看着火焰中的残军,胜利的喜悦在他脸上张扬,梁国将士却心灰意冷,再无心恋战,他们纷纷抛下手中武器,望向同样受困於火海的大燕太子。死亡,离他们只有一步之距。

「胜负就此定论,梁皓即将拿回自己的家国,待来日养兵蓄势、重建声威,他必定再次举兵,与燕国对决。然而众人万万料想不到,在生死存亡之际,太子仍能冷静定心,凭着一股真气,高举双臂,奋力将手中长剑掷出。

「那瞬间,火圈内的将领们其实是有能力阻止的,但没人想动这个手,对一个背弃自己的君主,他们已无心为他做更多。於是那柄长剑成了疾发利箭,笔直向梁皓射去。

「当长刃没入胸口,梁皓目光狰狞,他死死瞪着太子,满心讶异。怎么会?他已经赢了呀,怎会一个转瞬,胜负逆转?他缓缓垂下身子,太多的不甘愿是他未出口的遗言,他不想死、不想输,他还有大好的明天……

「梁皓的双眼慢慢失焦,知觉一寸寸抽离,原以为这场灿烂的大火之后,迎接自己的是即将到手的胜利,怎知索命阎罗来的速度远比胜利快。

「在千万梁军眼前,梁皓从马背上翻摔而下,燕梁大战,至此正式结束。

「『这一剑,为你们梁国上下千万百姓。』这是太子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对象是想置他於死地的梁国人。

「这时天空射下一道炫目金光,缓缓地笼罩在太子身上,燕梁兵将们都看到这幅异象,他们齐齐仰头,看见太子双手负在身后,脸上带着淡淡笑容回望他们,太子的魂魄缓缓升上天空……

「太子的死讯尚未传回梁州,苦苦等候太子归来的楠楠在夜里突然惊醒,她闻到一股异香,匆促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套。接着一把拉开房门,冲到院子里头,竟然发现太子就站在庭院中央。皎洁的月光在他身上落下柔和光晕,眼见心上人归来,她只觉得快乐得不得了,立刻飞奔向前,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她不解地望向太子,只见他蹙着眉头,轻轻念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凄美的故事,透过说书人精湛生动的说唱技巧令顾客们听得如痴如醉,雨儿悄悄地垂头,抹去颊边泪水,晴儿见状拍拍她的手背,轻笑道:「死,有重於泰山,有轻如鸿毛,太子和楠楠的故事会在大燕百姓心底传唱千年、万年。」

晴儿的话一字一句全传进惠熙耳里,他和阅熙就坐在她们身后的座位,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只是此时此刻,他们四人尚且不晓得,彼此的命运将就此纠缠不清。

陛熙是大燕朝三皇子,身边的人都喊他三爷,他是个长袖善舞型的人物,宫里宫外人人赞他贤明,和五皇子务熙同为宛妃所出。

陛熙长得相当漂亮,他有股阴柔之美,狭长的眼尾拉出凤眼的魅态,五官精致细腻、肤色白晰,比起多数的女子更令人赏心悦目。

此时的他身穿白色长袍,宽袖大襟,腰间束着一条五彩琉璃带,下缀紫色流苏,上半身套了件淡紫色锦缎马甲,乌溜溜的长发只用一支银簪子簪住,形象清秀风雅,俨然是个极具品味的贵公子。

坐在他身边的是四皇子阅熙,其与大皇子坜熙同为瑜妃所出。

阅熙有双炯亮双眼,眉峰间英气飒飒,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浑身透着股书卷气,个子挺高。他身上是一袭浅青色长衫外罩靛紫宽袍,腰间系银带,头绳玉钮,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衬得他英姿更盛,是那种令女人对他频频回顾的男子。

陛熙反刍着刚听来的这句话,苦苦地笑着,龙儇熙和楠楠的故事会在百姓心底传唱千年万年,那他龙惠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龙阅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龙坜熙和楠楠的故事呢?

难道他们的故事全然没有价值,难道他们的故事注定要湮没在如梭光阴中?

稗恨地举杯,他想把自己灌醉。

这段故事,惠熙已经听过无数次,明明知道这些故事经过说书人的嘴添入太多的穿凿附会,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因此只能天天到此听着说书人的话,想念着楠楠。

是的,他喜欢楠楠,非常、非常喜欢。

虽然喜欢楠楠的人很多,就像眼前有了五分醉意的阅熙,就像那个再也不轻易展露笑颜的坜熙,他们的心,都因为楠楠的殉葬,缺失了一角。

陛熙拧着眉目,白晰手指端着瓷杯,气闷地一口口饮下杯中烈酒。

「她长得又不美丽,不会写诗、不会填词、不会弹琴,连女人最基本的温婉柔顺都没有,这种女子,随便伸手一捞就是一大把,没什么值得夸耀。」阅熙也仰头饮尽杯中物。

「说的好,可偏偏,我们无法对她忘情。」

陛熙敲着自己的额顶,蠢呐、笨呐,明知道楠楠早已选定儇熙,明知道她的爱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明知她只想成为儇熙的比翼鸟、连理枝……可放手、放心……难呐!

而今她为了爱情,连命都搭了进去,教他们这些全心维护她的男人,情何以堪?

「我听见李荃紫的疯言疯语,她说,太子本想放弃江山,带着热爱自由的楠楠远走高飞。因为知道这个计划,她才会怒火中烧,选择与梁皓合作。」阅熙说道。

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相信这样的说法,江山多娇、权势多迷人,堂堂一国储君的龙儇熙竟然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全数放弃?

「这谣言我听过,我相信女人的嫉妒与疯狂,但无法想像,我们抢了一辈子的东西,他竟然不屑一顾。」可惜他的计划与性命,最终都毁在女人的嫉妒里。

「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绝对真心,他才能打败我们所有人,赢得楠楠的真情?」

「赢又如何,他终究是死了,就算楠楠一心追随又如何,太子再也不会知道、不会感动,不会为她做什么。」

「对,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改变不了什么。来,干一杯,我们敬、敬……楠丫头的笨。」

清脆撞杯后,惠熙又一口饮尽杯中烈酒。「她笨?错,世间再找不到比她更聪明的女子。知不知道,光是那些包包,替咱们大燕国赚进多少税收?」

他轻笑出声,想起楠楠设计的包包,想他们合力开「饱学斋」赚进大把大把银子,想她那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赚钱点子……她哪里笨啊,她聪明得不得了。

「好好好,她不笨,她聪明,可聪明的女人怎么会选择死亡?蝼蚁尚且偷生啊,她不是批评过殉葬吗,说那是野蛮律法,是为了残害女人而被发明出来的。」

「是啊,那回我还笑话她说,男人何必残害女人?男人死了,没人可依靠,女人自然活不下去。」

「可不,丫头听了狠狠瞪你,满肚子不平,还回道:『谁说女人非得依靠男人才活下去?谁说女人不能在天地间独立?说穿了,根本是男人胆子小,害怕死亡后的世界,非要拖女人陪他下地狱,才会感到心安。』」

卑说出口,阅熙一阵心惊,他怎么会把那丫头的话,一字一句给记得这样牢?

「这个心口不一的女人,她口口声声喊女人要独立,说看不起男人拉女人殉葬,为什么还巴巴地把自己的命送上?四弟,你说的对,我同意你了,她绝对、绝对是个笨女人。」

「三哥……」阅熙抬起眉眼,炯亮的黑瞳里闪烁着水光。「我很想楠楠。」

猛地仰头,阅熙拿起整壶酒,直接往嘴巴里灌。醉吧、醉吧,一醉解千愁,待酒醒,他又是风光俊朗的四爷。

「那个没心肝的丫头,想她做啥?枉你再想,人家还是不管不顾,笑着进皇陵。」惠熙抢下他的酒壶。

钡丫头、臭丫头,没见过比她更揪人心的丫头,偏偏她到死了,还要狠狠掐他们一把。

「三哥,我们还能够遇见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子吗?」阅熙笑问。

「遇不到了……再也、再也遇不到了。」惠熙摇头、摇头,再摇头。

世间哪来那么多灵秀的女子,一个天地错误已让人惊艳不已,怎可能接二连三?

「如果遇到了呢?这回三哥可不可以把她让给我?」

陛熙凝视阅熙,久久不转开眼,虽然已是醉眼模糊,他仍然认真郑重回答——

「不会,如果再遇到一个楠楠,我会牢牢把她抓住,让她的眼睛里只看得见我、耳朵只听得见我、心里只想得到我,我不会给她任何机会,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

「三哥,你很坏。」阅熙指着他的鼻子骂。

「对,我坏,所以楠楠老叫我狐狸。」可惜狐狸那么狡猾、那么坏,还是无法拐得她的心。

「三哥,你很自私。」

「对,我是自私鬼。」可楠楠说过,为爱情自私,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为情爱自私,天诛地灭。

「三哥,你这么坏,若真再碰见一个楠楠,她一定、一定不会爱上你!」阅熙指天画地,断言道。

「那么……我改,改得不那么坏、不那么自私、不那么狐狸……」改得她会爱上自己,会生死相随,像楠楠对太子那样,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