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新雪留意到虞珩目光发直的模样,伸出手在虞珩眼前晃了晃,“我已经让晴云去请太医,要不你先躺下“
最开始听晴云说虞珩生病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怀疑晴云说错了人。
细数他身边的所有人,似乎只有虞珩百邪不侵,就连武力值最高的李金环都因为寒冬穿单衣练武得过风寒,虞珩却只在最初去寒竹院时因为与祁株打架,还让拉架的小郎君们也挂彩生过病。
短暂的怔愣后,纪新雪立刻想到虞珩这些日子为商州案耗费的心血,顿时自责的厉害。
为了抢时间,自从借着选糖宴对安业县令和商州刺史发难后,公主府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连轴转,虞珩顾及他刚被人暗算还没彻底恢复,总是想尽办法的多做些事,让他有休息的余地。
每次下面有急事不得不在半夜上报,都是虞珩小心翼翼的叫醒他,耐心又仔细的对他说明突发情况,然后再哄他继续睡。
相当于他只需要做应做之事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少,余下的三分之一虞珩都会提前为他做好。
怪不得会将百邪不侵的虞珩累病。
纪新雪听说过寻常不轻易生病的人,一旦生病就会发作的比别人严重。立刻让晴云去请太医来。
如果虞珩的病情严重,他定要守在虞珩身边,将再会商州刺史的事往后放,等虞珩的病情稳定或者过了最难受的劲头,他再考虑这件事。
没想到他正想在等太医的间隙中抓紧时间垫垫肚子,就看到虞珩拖着病体出现在他面前。
纪新雪感动的无以复加,连忙招呼虞珩吃饭,眼角余光几乎没有从虞珩身上离开过,轻而易举的发现了虞珩的异常。
虞珩明显的沉默了一会才哑声开口,“只是昨日饮酒太急有些头痛,不碍事。”
纪新雪眼中的怜惜更甚,将虞珩平日里爱吃的东西都挪到虞珩手边,温声安抚道,“那就先吃早膳,等会让太医把个平安脉。”
昨日所用的酒都是江南果酒,怎么可能头痛
但他能理解如虞珩这般要强的人无法正视自己的虚弱。
虞珩为了朝纪新雪证明他确实没有大碍,痛快的将纪新雪特意挪到他面前的小碗馄饨和能一口一个的小包子吃完。
纪新雪见虞珩仍旧能痛快的吃饭,眼中的担忧逐渐散去,又给虞珩夹了张薄饼。越是身体不适越要努力干饭,这样才能好的快。
在他的坚持下,虞珩吃下几乎是平时两倍的早膳后,仍旧要面对太医。
太医凝神感受虞珩的脉象,沉吟了半晌,慢吞吞的道,“请郡王换只手。”
虞珩没将太医的犹豫放在心上,痛快的换了只手搭在桌子上,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也了解太医的忌讳。
因为他说过身体不适的话,太医肯定不会直白的说他没病。
相比虞珩的气定神闲,纪新雪显得有些焦躁,看向太医的目光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犀利,勉强才能忍住想要催促的想法。
太医放下搭在虞珩手腕上的手后,纪新雪立刻追问,“怎么样,可是这段时间累到了”
“嗯”太医侧头躲开纪新雪的目光,转头看向虞珩,脸上浮现明显的犹豫和为难,“我有些问题想单独问郡王。”
没等虞珩说话,纪新雪就急得直拍桌子,“你直接问就是”
太医脸上的犹豫和为难丝毫未减,仍旧询问的看向虞珩。
虞珩的左眼皮忽然猛跳了下,他转头看向脸上焦急之色越来越浓的纪新雪,小声道,“阿雪,你”
“我不能知道你的病情”纪新雪突然转头和虞珩对视,毫不犹豫的打断虞珩的话,瞪圆的凤眼中不仅含着极强的压迫性还有几不可见的委屈。
刚才太医让纪新雪避出去的时候,他只是着急,如今虞珩也露出这个意思,纪新雪心中的委屈顿时变成失落。
察觉到纪新雪眼中暗含的委屈越来越浓,虞珩顿时顾不得心中忽然升起的不安,连忙抓住纪新雪的手腕,生怕纪新雪会因为生气直接离开,“可以”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不假,虞珩立刻对满脸古怪的太医道,“我的事无需瞒着阿雪,你直接问。”
说话的同时,虞珩悄悄给太医使了个眼色。
如果太医的问题不适合阿雪听,可以先随便问点什么,过后再去给他请安。
可惜太医完全没有收到虞珩的暗示,满脸复杂的开口,“郡王可有相火妄动之状”
虞珩脸色骤变,想也不想的打断太医,“没有”
这种事怎么能当着阿雪的面说
他不是已经暗示太医,有不好说的话可以私下再找他。
虞珩又羞又怒,完全不敢去看身侧的纪新雪是什么表情,唯有将注意都放在太医身上,像是只被惹怒的小狮子。
纪新雪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相火妄动
什么意思。
他还从来没见过虞珩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忍不住抓着虞珩垂在身侧的手劝道,“凤郎,不能xxxx。”
虞珩听见纪新雪的话,原本只在耳后蔓延的热度猛地冲到脸上,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
他后悔了,既然已经称病就不该再来找阿雪,否则怎么会陷入如此进退不得,地缝难寻的境地
太医却觉得纪新雪话说的很有道理,发自内心的道,“公主说的极是。”仿佛半点没察觉到虞珩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他在祖上几辈都是太医,从小耳濡目染又有超乎于寻常医者的天赋,比许多比他年长许多的太医医术更高明,但始终都没有得到赏识。
原因很简单,说话过于直白,不会看人眼色。
正是因为太医藏不住心事又不会看眼色的性格,长平帝才将太医送到安业为纪新雪调养身体。
纪新雪立刻问太医,“相火妄动是什么意思
“阿雪。”虞珩握紧纪新雪的手,看向纪新雪的目光满是祈求,语气格外颓丧,“别问了,让太医直接开药就行。”
纪新雪眼中浮现不赞同,认真的劝虞珩,“我腿上的水泡就是初时没有留意耽搁下来才越来越严重,你就算如今觉得情况不严重,也不能掉以轻心。”
太医满脸遇到知音般的欣慰,连连点头,“公主说的极是。”
虞珩目光深沉的看向太医,忽然弯腰附耳在纪新雪耳边,以几乎让人无法听清的声音道,“再过一年,你就能知道什么是相火妄动。”
话还没说完,虞珩已经恢复端正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动作快的像是生怕纪新雪能听清他刚才说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知”纪新雪脑中猛地闪过灵光,抬手捂在嘴上,挡住逐渐不受控制的弧度。
哦。
梦遗就梦遗,非要说相火妄动。
难怪太医吞吞吐吐,虞珩虞珩羞涩什么
太医顾及他是公主,想要单独问虞珩有没有梦遗也就算了,虞珩都知道他明年也会有这种情况,居然还会在他面前羞涩。
啧,少年郎特有的羞耻心
纪新雪忍不住转头去看虞珩的表情,发现虞珩的整张侧脸都泛着浅淡的红晕,比平时过敏的时候看着更吓人。
为照顾某少年郎的羞耻心,纪新雪在发现虞珩的眼皮正在轻微颤抖的时候,立刻转过头端正的目视前方。
孩大留面,他懂。
太医虽然不懂眼色,但牢记太医院的规矩,绝不会在贵人们主动问话前多说半句,如果贵人们对他问话的时候被其他贵人打断,他也要等到贵人再次问话的时候才能回答。
即使憋的脸色也朝着涨红发展,太医也没贸然开口,只是眼巴巴的望着纪新雪。
奈何纪新雪已经满足好奇心,正在回想虞珩的种种别扭反应,根本就不理会太医充满迫切表达欲的目光。
良久后,始终没有再听到纪新雪捣乱的虞珩终于恢复冷静,硬邦邦的看着太医开口。
“开药。”虞珩半个字都不想多说。
太医缓缓摇头,“郡王还没告诉臣是否有相火妄动。”
虞珩丝毫不理会太医的话,语气逐渐失去耐心,“开药。”
“没辨明症状怎么能随便开药”太医急了,语速越来越快,“梦泄多因见情思色,相火妄动,但也不能排除心火亢盛所至。郡王年幼,正是春情萌发之迹,若是前者,便不必用药,若是后者,可以喝副败火的汤药。”
“开药”虞珩仍旧是最开始的两个字,看向太医的目光却不再冰冷,而是充满杀气。
坐在虞珩身边的纪新雪不忍心的别过头,不知道该同情虞珩还是该同情太医。
太医不知道是在虞珩杀气腾腾的目光下屈服,还是认为虞珩坚持让他开药是因为确定自己是心火亢盛,从善如流的去给虞珩抓药。
纪新雪轻咳一声,绝口不提会让虞珩觉得尴尬的事,“我要去提审姚正,你”
好像这个时候问你去吗或者说你留在府中好好休养,都有可能触动虞珩正敏感的少男心。
纪新雪私心不想让虞珩去。
虽然从虞珩的反应能够判断虞珩的病是梦遗,但太医说有两种可能会导致梦遗,在不能追问虞珩的情况下,纪新雪无法判断虞珩身上发生了哪种可能。
万一虞珩是心火亢盛,与他去审问商州刺史,导致心火更加亢盛,岂不是要害虞珩病上加病
虞珩若无其事的起身往门口走,毫不犹豫的道,“我与你同去。”
纪新雪无奈的摇了摇头,小跑到妆奁处,随意拿了朵绢花追上虞珩。
再度见到仍被关押在安业县衙东牢中的商州刺史姚正时,纪新雪险些以为姚正身后的人神通广大,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用与姚正极度相像的人将真正的姚正换走了。
他上次见到姚正的时候,姚正即使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在牢狱中,也能维持商州刺史的体面,即使见面就滑跪求饶,精气神却半点显得萎靡。
如今距离纪新雪上次见到姚正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姚正却像从内到外的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都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暮气。
直到纪新雪和虞珩走到姚正面前,姚正才转着混沌的眼珠慢吞吞的顺着两人搭在一起的袍角昂起头。
姚正依次与二人对视后沉默了一会才慢吞吞的跪在地上行礼,“臣给公主,郡王请安。”
纪新雪挥了下手,转身离开牢房。
金吾卫提着姚正的衣领跟在纪新雪身后,前往县衙内专门审案的大堂。纪新雪坐在案台后,虞珩沉默的立在纪新雪身旁,姚正被金吾卫摆成跪在地上的姿势。
啪
纪新雪拿起案上的惊堂木狠狠拍下,厉声道,“姚正,你可知罪”
姚正缓缓挺直弯曲的背脊,与纪新雪对视的目光片刻都不曾退缩,“臣冤枉。”
纪新雪非但没有因为姚正的执迷不悟恼怒,反而暗自松了口气。
明明罪不可赦,还要以令人作呕的姿态装模作样,确实是姚正本人。
虞珩打开惊堂木旁的木盒,拿出最上面的文书翻到最后一页,“丰阳县令揭发你二十六宗罪名,共敛财二十万两白银。”
下一封来自商洛县令,揭发姚正十五条罪名,共敛财十六万两白银
这是纪新雪得知霍玉带领金吾卫挖到赃银后,又命金吾卫重新审讯各县县令关于姚正的事,并预估姚正这些年贪吞赃款的大概数目,今早才送到公主府。
虞珩只念每封文书最后一页作为总结的话,须臾的功夫就念完七封文书,沉声道,“姚正,你可认罪”
姚正正气凛然的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纪新雪忽然发出声嗤笑,姿态懒散的靠在椅背上,“你看看托盘里的东西再告诉我,你认不认罪。”
金吾卫应声捧着托盘走到姚正身边。
姚正露在衣袖外的手指几不可见的动了动,仿佛突然睡着了似的低着头僵硬在原地。
不用纪新雪和虞珩出声,立刻有另外的金吾卫走到姚正身侧,一人抓着姚正的头发逼着姚正抬头,一人拿起托盘上的羊皮纸地图凑到姚正眼前。
上首的纪新雪和虞珩面面相觑,眼中皆有意外。
自从宣威郡主来到安业后,金吾卫好像突然变得懂事起来。
姚正猝不及防的看到即使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的藏宝图,眼中毫无预兆的涌出泪水,他疲惫的合上眼皮,立刻感觉到眼皮传来尖锐的刺痛和无法抵挡的巨力,被金吾卫薅住眼睫毛不得不去看快要怼进他眼睛里的羊皮纸地图。
另外有金吾卫双手分别拿着霍玉挖出来的金砖和银砖,在拿着藏宝图的金吾卫后退时立刻举着金砖和银砖怼到姚正眼前。
金砖和银砖的左上角有一模一样的痕迹,是个小小的宝字。
以姚正特意将多年贪婪都换成黄金、白银隐藏的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在金砖和银砖上留下字迹,经过金吾卫的调查,这也不是平珍和龙凤胎的字迹。
纪新雪已经让人将金砖和银砖上的字迹拓印在纸上,去周围各地、长安甚至是平珍的家乡关内道寻找字迹的主人。
如今特意让姚正看到字迹,是想彻底破除姚正的侥幸心思。
“姚正,你可知罪”纪新雪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姚正没有如之前几次那边立刻回答纪新雪,他沉默良久才开口,“你们将珍娘和大宝、小宝怎么了”
“你认罪就能见到他们。”纪新雪毫不掩饰以平氏和龙凤胎为饵的态度,“他们正和刺史夫人陈氏与你长孙关在同处,陈氏每时每刻都在问金吾卫平氏和龙凤胎为什么也会被抓,可惜金吾卫都是闷葫芦,至今都没为陈氏解惑。”
“我要先见他们。”姚正道。
纪新雪忽然生出好奇心,故意给姚正设了个选择题,“我只会允许你见到一个人,你见陈氏还是平氏”
姚正面上浮现挣扎和犹豫。
自从看到藏宝图和赃银,姚正就知道他多年的部署皆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碎裂,珍娘和龙凤胎作为他的外室和儿女,甚至是找到赃银的关键,肯定会被他连累。
“我要见珍娘。”姚正的语气格外坚定。
事已至此,他再见陈氏和长孙又有什么意义,与其见面后恶言相向,不如永不相见。
纪新雪虚浮在表面的笑容立刻变得真实起来。
如果姚正选择陈氏、长孙或者双胞胎其中之一,他都不会满足姚正,但姚正偏偏选了平氏,可见是上天怜惜姚正,不忍心姚正直到死都被平珍瞒在鼓里。
纪新雪先吩咐金吾卫将平珍带来,然后对姚正道,“你可以先看到平氏,招供后才能与平氏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