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纪新雪向后仰身, 躲开纪敏嫣的手。
纪敏嫣神色如常的放下停顿在半空的手,从腰间的荷包中拿出个馄饨大的油纸包递给纪新雪,顺势在纪新雪身侧坐下, “醒酒药, 太医在里面放了许多蜂蜜,很甜。”
“嗯。”纪新雪乖巧的点头,从油纸中剥出漆黑的药丸子, 小心翼翼的咬进嘴里。
入口回甘, 还有淡淡的草木香气。
这是纪新雪吃过的味道最清新的药丸子,没有之一
纪敏嫣将纪新雪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刚开始的时候,纪新雪虽然痛快的接过药丸子, 但眼底满是迟疑。一口咬下去, 只让指节大的药丸子表面出现几不可见的小坑。
尝到味道后, 因为警惕而眯起的凤眼忽然睁大,继而弯成愉悦的弧度。再次下口时, 药丸子立刻原地消失。
像是她从庆州带回来的那只苍鹰,表面看上去冷漠凶悍、不肯亲人, 实际却是用只兔子就能骗走的小傻子。
“明日我让太医专门给你配些醒酒药。”纪敏嫣将荷包内仅剩的醒酒药也拿给纪新雪,提醒道, “别日日贪杯,阿耶会不高兴。”
“阿姐放心。”纪新雪嘴角浮现狡黠的笑容, “我从来不在宫中饮酒, 阿耶抓不到我。”
自从焱光二十一年, 虞珩带着坛江南果酒进宫找他。他们喝醉后不幸被长平帝抓到,惨遭惩罚。纪新雪再想饮酒时,都会去安国公主府。
长平帝总不至于亲自去安国公主府抓他。
即使真的有急事,他也能在回宫的路上及时醒酒。
纪敏嫣能看得出来, 纪新雪有些畏惧她。
家中的兄弟姐妹,除了还没懂事的三个,其余人在她面前或多或少都会气短,连纪璟屿和纪靖柔也不例外。
年岁尚小的时候,纪敏嫣还曾为弟妹们的畏惧悄悄掉过眼泪。
自从纪靖柔开始在外面交际,纪明通也逐渐长大,两人与堂兄堂妹们吵架时满嘴皆是我家长姐,纪敏嫣就释怀了。
她身为长姐,若是没有威严,怎么帮阿耶管教弟弟妹妹
纪敏嫣希望纪新雪畏惧她的同时,也会觉得她可以依靠。
想到仍旧在禁足的王皇后和几乎没有可能再回宫的钟淑妃,纪敏嫣看向纪新雪的目光更柔和,耐心且生疏的询问纪新雪在封地时的起居日常。
最后难免提起纪新雪去年被毒虫所咬,导致颈间留下疤痕的事。
纪新雪稍稍犹豫,告诉纪敏嫣他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谎话,“我和虞珩去山中狩猎时,见到只还没长大的小鹿,想要将其捉回庄子中养着,激动之下追的太深。等脖颈红肿起来,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毒虫咬伤。”
“身上没带驱虫粉”纪敏嫣眉心微颦。
她记得纪新雪身边得用的女官有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钟淑妃的陪嫁侍女,几乎能称得上是看着纪新雪长大。另外两个人是在纪新雪去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才到纪新雪身边。
纪新雪顿了下才回答,“带了荷包,在追猎物的时候跑丢了。”
纪敏嫣摇了摇头,提点纪新雪,“年后阿耶就要给除了宝珊之外的人赐府。你出宫开府,身边只有三个女官肯定不够用。若是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可堪提拔,就去找祖母讨要。她老人家最会人,宫中的侍从皆面面周全。如果我没记错,你身边惯用的两个女官,就是出自祖母宫中。”
可惜那两个人伺候小五的时间太长,自诩与小五有情分在,身边又没有能威胁她们地位的人,已经远不如当年细致。
否则怎么会在提前知道小五要进山狩猎的情况下,只给准备一枚驱虫的荷包
至少要在小五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抹驱虫的药粉。
纪新雪完全没抓住纪敏嫣话中的重点,只记住出宫开府。
“阿耶都圈定了哪些地方,我能自己选吗”纪新雪毫不掩饰对开府的期待。
早在上次回长安的时候,纪新雪就悄悄选好开府的地点。
安国公主府隔壁原本是武宁帝的心腹,齐国公的府邸。
乾元帝驾崩后,齐国公卷入建兴帝和元王之间的皇位之争,不幸落得财产充公、全家流放的结局。
至此,安国公主府隔壁的宅子就空了下来。
正好用来给他做公主府
纪敏嫣摇头,“还没选,准备让你们自己选。”
纪新雪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甚,将原齐国公府视为囊中之物。
见纪新雪神色放松,不再像她刚过来时那般紧张,纪敏嫣才提起也许会让纪新雪不开心的事,“我为你寻了几名画师,最擅长在人脸、颈、手腕处作画。既能遮掩疤痕,也能修饰妆容,明日便送到你宫中。”
纪新雪嘴角的笑容稍顿,心中再次涌起愧疚。
这是他与纪敏嫣短暂的交流中,第三次感觉到愧疚的情绪。
第一次是发现纪敏嫣朝着他颈间的纱巾伸出手,下意识躲开的时候。
第二次是听到纪敏嫣问他关于颈间疤痕的事,说谎骗纪敏嫣的时候。
听闻纪敏嫣为他颈间不存在的疤痕,专门去找擅长面妆画师,纪新雪再次生出愧疚的情绪。
他忽然有些后悔,看到纪敏嫣朝他颈间的纱巾伸手的时候躲开。
等到元日,纪敏嫣看到穿着皇子常服的他,会不会想起今天的事,觉得他是在有意欺骗她
“嗯。”纪新雪将心间翻涌的各种念头尽数压下,深深的低下头,“谢谢阿姐。”
在纪新雪看不见的角度,纪敏嫣眼底深处飞快闪过探究的情绪,她试探着道,“让阿姐看看你颈间的伤回头再为你寻些更方便,能直接贴在脖颈处的装饰。”
纪新雪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久久没有出声。
半晌后,两人同时开口。
“我这里有些上好的去疤药,你都试试。”纪敏嫣看出纪新雪抗拒,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逼迫纪新雪。
“可以。”纪新雪的声音几不可见,点头的力度却极大。
纪新雪终于抬起头看向纪敏嫣,他放弃掩饰情绪,任由紧张顺着眼睛倾泻而出,“阿姐别害怕”
纪敏嫣没急着去看纪新雪颈间的疤,她轻轻拍了拍纪新雪藏在广袖下的手,“我在关内道的时候,亲自去看望过在北疆落下残疾的老将军们。他们有的人没了眼睛,有的人只剩下手臂或者腿。我连那些人都不怕,怎么会怕你”
纪新雪想以笑容回应纪敏嫣的安抚,努力半晌却觉得脸像是被冻住似的僵硬,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别处。
会害怕的人不是纪敏嫣,是他。
纪敏嫣见纪新雪眉宇间没有抗拒,才再次抬手伸向纪新雪颈间凌乱的丝巾。
眼角余光瞥见涂着朱红色蔻丹的纤细手指逐渐靠近,纪新雪紧张的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绑在行刑台上的犯人,已经听到监斩官高喊午时三刻已到的声音。
长姐看到他颈间的喉结会有什么反应
会不会立刻将他是郎君的事,告诉只与他们隔着屏风的兄弟姐妹
唯有想到同样只与他隔着个屏风的虞珩,纪新雪才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他不是孤立无援。
如果兄弟姐妹们无法接受他的真实性别,他就任打任骂。
虞珩会替他收尸。
“凤郎”纪璟屿发现虞珩正在走神,顺着虞珩的目光看向绣着百鸟朝凤的屏风,眼中闪过了然。虽是疑问的话,却以肯定的口吻道,“小五躲在那。”
虞珩猛地回神,惊觉他只知道纪璟屿和他说了许多话,却什么内容都没记住,脸上浮现羞赧,“是,怀安公主也在。”
纪璟屿笑着摇头,“既然有阿姐在,你还担心什么。”
虞珩沉默了会才点头,“阿兄说的是。”
他担心纪新雪在屏风后睡过去,被怀安公主发现颈间的喉结。
罢了,如今距离元日只剩下十天,再刻意隐瞒,难免会伤怀安公主的心,反而与阿雪不想与兄弟姐妹们产生隔阂的想法背道相驰。
纪敏嫣温热的手指触碰到纪新雪的下颔骨,却没有顺势掀开丝巾。她仔细抚丝巾上凌乱的褶皱,使其完美的贴合在纪新雪颈间,俯在纪新雪耳边道,“阿姐给你两坛五年前的江南果酒,不要与别人说。”
“阿姐”纪新雪猛地转头,早就脱离圆润的凤眼再次浮现幼时的痕迹。
已经走到屏风处的纪敏嫣转身对纪新雪道,“我明日再让人将祛疤的药膏送去你宫中,你觉得哪种药膏好用,就遣人来与我说,我会将献方的人也给你送去。”
因为纪敏嫣背着光,纪新雪无法看清纪敏嫣脸上的表情,唯有点头,表示听见纪敏嫣的话。
许久后,纪新雪再次歪倒在软塌上,抬起手摸向颈间的丝巾。
刚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颈间,可以肯定,丝巾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脖颈,纪敏嫣的手指也没触碰他的脖颈。
纪新雪回想他两年来,表现出对颈间疤痕的在意。
见人必戴丝巾。
在商州境内,几乎没人不知道安武公主颈间有伤,总是围着各色丝巾,连带着商州的女眷也开始崇尚丝巾。
丝巾的风潮流传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会知道安武公主有多在意颈间的疤痕。
屡次因为封地的命妇提起他颈间的疤痕,突然翻脸。
他既不想让那些人提前知道他的真实性别,也不愿意收她们费尽心思搜罗的祛疤药。用发脾气的方式吓住她们,是最省时间的方式。
很好,无论从哪方面分析,他不能接受不完美的臭美公主形象都已经深入人心。
纪新雪眼中的复杂情绪,最后皆转为愧疚。
是他想多了。
长姐没有怀疑他的性别,只是关心妹妹很在意的疤痕。
因为他表现的过于紧张,长姐终究还是没忍心掀开丝巾。
等到宫门快要落钥,众人才离开怀安公主府,进宫去给苏太后和苏太妃问安,热热闹闹的用了晚膳。
纪敏嫣、纪靖柔和虞珩都不在乎宫门落钥的时间。
纪敏嫣和纪靖柔虽然已经在宫外开府,但她们在宫中的住处仍旧属于她们,随时都能回宫小住。
虞珩习惯性的想要与纪新雪一同离开,却被纪璟屿抓住手臂。
“你跟着小五做什么”纪璟屿摇了摇头,对虞珩道,“走,我已经提前让人将你的房间收拾出来。”
“不用”纪新雪抓住虞珩的另一侧手臂,想也不想的道,“他与我睡。”
寒风迎面而来,吹散纪新雪脑门的酒气,他睁着睡眼扫过远处宫殿上的琉璃瓦,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刚才在与苏太后、苏太妃和兄弟姐妹们吃饭。
这里不是封地别院,是长安皇宫
纪新雪顿时酒意全消,僵硬的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天色太暗,他没办法完全看清纪璟屿的五官,光看身形和亲王常服,像极了面对还在潜邸时的长平帝。
纪新雪立刻甩开虞珩的手臂,掉头就跑,“我先走了,你们也早些休息”
纪璟屿探究的盯着虞珩,向来没脾气的人难得脸色铁青,“你与小五”
苏太妃向来不掩饰对纪明通和纪新雪的偏爱,她知道纪新雪爱饮果酒,亲自守着酒壶坐在纪新雪身侧,频频为纪新雪添酒。
虞珩坐在纪新雪的另一边,也在苏太妃慈爱的目光中饮下不少酒。
好在他的酒量比纪新雪深,几乎没有醉意。
此时被纪璟屿用仿佛看饿狼似的目光注视,虞珩却忽然酒意上头,鬼使神差的道,“从长平二年,我们就睡在一起。”
纪璟屿闻言脸色大变,怒火顺着心头一路向上,低呵道,“长平二年,她才十二岁”
虞珩脸上的表情更愉悦,“我十三岁。”
没有真心疼爱妹妹的人,能平静的接受这样的挑衅,即使脾气温吞如纪璟屿也不行。他头一次生出想打人的念头,理智回归时,右拳已经挥在虞珩的脸上。
虞珩顺着脸上不算重的力道倒在地上,心中的痛快远胜于脸上的疼。
他有能堆满整个房间的画册和话本,当然知道纪璟屿话语中的睡和他与纪新雪的睡含义不同。
那又怎么样
他不想解释。
阿雪的兄长发现他和阿雪在婚前偷尝禁果,对他大打出手。
脸上的疼还没散去,虞珩已经开始嫉妒他。
他看到纪璟屿满脸愧疚的来扶他起身,牢牢抓住纪璟屿的手臂,盯着纪璟屿的眼睛道,“阿雪发现我整宿睡不着觉,所以才会心软。”
纪璟屿刚缓和的脸色再次紧绷。
虞珩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阿雪不知道我是故意装作睡不着。”
“别说了”纪璟屿反手抓住虞珩的手臂,“你醉了。”
虞珩对纪璟屿的恼怒视而不见,脸上的得意不减反增,“我每夜都要吃至少七八颗的醒神药,才能让阿雪每次在夜半惊醒的时候看到站在窗前的我。”
纪璟屿哪里知道虞珩所说的事,是发生在虞珩刚知道楚墨的死另有内情的时候。
当时虞珩和纪新雪正奉旨前往荆州石首山督战。
因为临时营地过于简陋,他们日夜都在最舒适、宽敞的马车中。
纪新雪因为曾中过绯丝草和碧丝虫的毒,夜晚极容易惊醒,少则五六次,多则十几次都算是正常。
虞珩初时确实因为楚墨的死另有内情夜夜难眠。后来会刻意吃醒神的药丸子,是想观察纪新雪被惊醒的原因,方便太医给纪新雪开药。
纪璟屿听了虞珩的话,理所当然的认为。
虞珩偷偷将醒神药当成糕点吃,故意站在纪新雪窗外,时不时的弄出动静让纪新雪发现他整宿睡不着,就是为了与纪新雪
即使知道虞珩和纪新雪早有婚约。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晚会成为恩爱夫妻,纪璟屿也受不了准妹夫用尽手段的哄骗他彼时才十二岁的妹妹。
他忍无可忍的冲着虞珩的脸挥出第二拳。
远处的仆人早在纪璟屿挥出第一拳的时候,就惊慌失措的跑向二人。
因为看到纪璟屿主动去扶倒在地上的虞珩,宫人们才停在原地。
他们不敢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从来没有动过手的灵王对向来能称得上疼爱的襄临郡王挥拳。生怕贸然靠近二人,会听到不该听的内容,又悄悄退回原地。
见到灵王再次对襄临郡王挥拳,宫人们再也不敢耽搁,连忙冲到二人身边,连声劝灵王息怒,想要从灵王手中接过襄临郡王。
“滚”纪璟屿斥退围过来的宫人,收紧攥着虞珩衣领的手,“虞珩,知没知错”
虞珩沉浸在想象中不愿醒来,乖巧的点头,“阿兄,我知道错了。”
他那般珍重阿雪,怎么舍得在婚前与阿雪偷尝禁果,给别人背后议论阿雪的机会。
纪璟屿脸色稍缓,怒气退下心头,再看虞珩肿起的左脸和裂开的右侧嘴角,心中升起难以抑制的愧疚。
宫人见襄临郡王已经认错,灵王难看的脸色也缓和,连忙回到灵王面前,小心翼翼的道,“奴背襄临郡王去”
去哪里
宫门已经落钥,襄临郡王肯定没办法出宫。
灵王将襄临郡王打成这样,还能让襄临郡王住在他宫中吗
纪璟屿示意宫人将虞珩扶到他背上,稳步往他的寝宫走去。
“你和阿雪年幼,今后的日子还长,要多替未来考虑。”纪璟屿语重心长的劝道。
“嗯。”虞珩闷声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