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香楼的宴席还没结束, 忽然有金吾卫匆匆赶来回报宫中的消息。
纪新雪和虞珩抓人的时候,崔太师和英国公正在白千里府中赴宴。
听到消息,两人皆面露不快,纷纷找借口提前离席, 进宫求见长平帝。
可惜长平帝被女儿去汝南侯府赴宴却受伤的事气的头疼, 正卧床休养。莫岣将崔太师和英国公拦在凤翔宫外, 拒绝为两人通报。
崔太师和英国公担心圣体安危,特意留在宫中,要为长平帝侍疾。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浮现迟疑。
他们早就预料到崔太师和英国公不会对今日的事无动于衷。
且不说纪新雪和虞珩带金吾卫破门抓人的行为, 有多伤崔太师和英国公的面子。光是以下犯上, 试图谋害公主的抓人理由, 就让崔太师和英国公无法承受。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崔太师和英国公会如此急切,明知道长平帝不愿意见他们,还要留在宫中侍疾。
纪新雪却轻松的靠在椅背处,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对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的人道, “他们急了。”
不知道崔太师和英国公此时的急切,相比他和阿耶刚知道纪明通受伤时的着急,有多大的区别。
纪新雪从容、轻松,甚至隐约带着惬意的态度,成功缓解众人心底的焦躁。
只要世家子们背负以下犯上、试图谋害公主的罪名被关在宗人寺牢狱中,崔太师和英国公迟早都会急。
如今崔太师和英国公急切的连一个晚上都等不了的模样, 只会让众人觉得他们外强中干,不过如此。
虞珩拿起酒壶给他身侧的李金环续酒,漫不经心的道,“宫中的事自有陛下操心, 我们不必多想。”
李金环笑着接上虞珩的话,充当劝酒之人,依次朝在座的人举杯。
骤然冷淡的氛围逐渐回暖,众人继续之前的闲聊。
他们会参与到这件事中皆因为纪新雪和虞珩,只要主心骨不慌,他们心中就有底气。
纪新雪和虞珩赶在宵禁前回到宗人府,没急着去找牢狱中的世家子们闲聊,先仔细的梳理世家子之间的关系。
英国公府嫡出二房的独子祁延鹤、崔太师府嫡出五房的长子崔青松、康氏嫡出三房
纪新雪若有所思的盯着宣纸上列出的各中身份,眉宇间忽然浮现促狭之色,他得出结论,“这些人是精挑细选的炮灰。”
虞珩早就习惯,时不时从纪新雪的口中冒出从未听过的词语。
“炮灰”他仔细品味这两个字,大概能理解纪新雪想要表达的意思,“确实很像。”
是不是炮灰,暂时无法确定。
但凭借牢狱中的世家子们高度相似的背景,基本可以认定,他们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人。
抛去祖辈和父辈的官职不谈,只论家族。
这些人皆出身于非长房的嫡房,自身也是嫡出,其中只有祁延鹤是嫡长子,其余人皆是次子或幼子。
然而英国公府情况特殊,非嫡长房的嫡房子孙中先排除虞珩,只有两个与其他人的条件不符合的人。一个是身为三房嫡长子的祁延鹤,另一个是远在江南的六房庶子祁株。所以祁延鹤的特殊,不具有参考性。
世家中非嫡长房的嫡房中,非嫡长子的嫡子。
若非本人足够优秀,十有八九会悄无声息的长大,按部就班的凭运气娶妻、逐渐沦落成旁支,算是世家嫡系中的边缘人物。
这些人惹事,世家长辈进可以因为这些人是世家嫡子,坚持为他们撑腰,退可以直接不管他们。
虽然会肉痛,但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纪新雪提笔圈住祁延鹤的名字,低声吩咐身侧的金吾卫,“明早进宫将四姐身边的宫人带来。”
他猜测,世家子们还没上头,仍旧试图以言语忽悠纪明通和纪成的时候,祁延鹤是少有、甚至唯一扮红脸的人。
随着敲更的声音响起,纪新雪懒洋洋的打了个困顿的哈欠,捂着肚子道,“饿了,走,去吃宵夜。”
回宗人府时,他特意打包了盆味道鲜香浓郁的炸虾。
这才是入狱的第一天,纪新雪不觉得娇生惯养的世家子们,能在牢狱中睡着,便没有特意吩咐衙役不许世家子们睡觉。
果然,他刚踏入牢狱,就获得十二道充满怒气的目光。
“你们都没睡啊”纪新雪露出满意笑容。
世家子们闻言,虽然没有说话,眼中的怒火却更盛。
崔青松冷声道,“使金明公主受伤,并非我们所愿,公主何必如此羞辱我们。”
纪新雪发出声轻笑,满脸无辜的转头看向虞珩,叹息道,“世家子的心思竟如此敏感我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这中心理素质,还敢出门乱碰瓷
虞珩将纪新雪表面故作天真无辜,眼底却藏着不屑和嗤笑的模样尽收眼底,心跳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
他忽然别过头,躲避纪新雪的视线,目光正对上手捧乳猪蹄的祁延鹤,冷声道,“心中有鬼的人,你随便说句话,他都会觉得你在含沙射影。”
“啊”纪新雪煞有其事的点头,“原来是这样。”
世家子们闻言,本就难看的脸色乍青乍红,眼中星星点点的怒火瞬间连成火海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这番连消带打的下马威,不仅压下世家子们因为压抑的怒火,积攒的气势,还让世家子们心中越发没底气。
纪新雪和虞珩没急着问话,好整以暇的等待衙役将搬来桌椅和热好的炸虾。
期间世家子们始终警惕的盯着纪新雪和虞珩,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像是鹌鹑似的挤成一团。
浓郁的香味顺着大门钻进牢狱时,响亮的腹鸣声打破诡异寂静。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捧着卤猪蹄的祁延鹤眼观鼻鼻观心的盯着脚尖,眼皮止不住的颤抖。
没人能理解包裹在油纸中的卤猪蹄,对他的诱惑有多大。
崔青松的目光在祁延鹤身上停留良久,又转到包裹在油纸中的卤猪蹄处,发出声冷哼。
世家子们勉强维持的平静,在看到衙役端着香气源头放在纪新雪和虞珩面前时彻底归于虚无。
“安武公主”崔青松忍无可忍的呵斥,“你是不是故意的”
纪新雪懒洋洋的抬起眼皮,反问道,“故意什么 ”
“故意让衙役在牢房大吃大喝,还用杂粮馒头羞辱我们”崔青松咬牙切齿的道。
“你错怪我了,这不是我的主意。”纪新雪毫不客气的将锅甩到虞珩身上,就着衙役端来的温水洗手,美滋滋的开始剥虾。
虞珩本不想理会崔青松,想到纪新雪故意气世家子时灵动的姿态却心痒难耐,难得有耐心与除了纪新雪之外的人说废话。
他冷淡的开口,“衙役轮值时不得离开牢房,本就该在牢房内用膳。你们如今是戴罪之身,按照宗人府的规矩,只能吃杂粮喝凉水。”
崔青松闻言,猛地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祁延鹤,目光锋利的像是要割断祁延鹤的脖子。
祁延鹤悄悄后退。
直到后背贴上土墙,感受到土渣正顺着他头顶的方向落在卤猪蹄上,他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想要再往旁边躲。
早在年前,听从家中长辈的嘱咐与崔青松越走越近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崔青松对他的敌意。
面对绝对的身形压制,他委实难以克制心底的惧怕。
崔青松冷笑,轻而易举的依靠蛮力抓住想要逃走的祁延鹤,弯腰捡起已经沾满灰尘的卤猪蹄塞进祁延鹤手中,不忿的质问虞珩,“那他呢他凭什么不用吃杂粮馒头,可以吃卤猪蹄”
虞珩眼中闪过失望。
他以为崔青松会问他,大理寺什么时候有规矩,戴罪之身只能吃杂粮喝凉水。
想来崔青松这中,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人,就是阿雪说过的法盲。
虞珩不仅没计较纪新雪刚才明目张胆的甩锅行为,还大度的替纪新雪背下送卤猪蹄给祁延鹤的锅。
他目光顺着祁延鹤眼底的哀求扫过,理直气壮的道,“因为本王觉得他嫌疑最小,所以额外开恩。”
宗人府不受刑部律法和大理寺的约束。他有宗人府少卿的令牌,只要清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不在,他说什么,什么便是宗人府的规矩。
纪新雪万万没想到能看到虞珩如此气人的一面,高兴之下,将刚剥出的虾仁都放入虞珩面前的空碗中,以资奖励。
虞珩见状,顿时失去继续与崔青松说话的兴致,净手剥虾,力求能堆满纪新雪面前的小碗。丝毫不在意他的话,会让世家子们对他的不忿,转移到祁延鹤身上。
两人晚膳时皆没少吃,本就不饿,没过多久就对香喷喷的炸虾失去兴趣。
虞珩转头对角落里的狱卒道,“剩下的赏你们,在明日交班前收拾干净便可。”
说罢,虞珩和纪新雪完全不看世家子们僵硬的脸色,慢条斯理的净手、离开。仿佛他们大半夜来牢狱,仅仅是为当着世家子们的面剥虾吃。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时,纪新雪和虞珩才睁开眼睛。
宗人府内有虞珩专门休息的地方。
虽然不如安国公主府和玉和宫宽敞、舒适,但他们睡觉时都不太在乎环境,只要身边有特定抱枕即可。再加上睡眠的时间充足,甚至能称得上神清气爽。
晴云捧来从宫中带出来的衣服,放在纪新雪身侧,顺便将宫中的消息告诉纪新雪,“昨日夜里,金明公主忽然咳血,整个太医院的人皆被派去长春宫,直到今日也没散去。陛下为此大怒,专门派人来嘱咐公主和郡王,定要查出谋害金明公主的人。”
纪新雪伸向衣袍的手瞬间紧握成拳。
虞珩握住纪新雪的拳头,语气极柔和,“若是有事,宫门刚开,报信的人就会叫我们进宫。”
纪明通突然咳血的消息,十有八九与昨日长平帝忽然因为头痛需要卧床休养相似,只是长平帝对世家施压的手段。
道理纪新雪都能想明白,却没办法不担心纪明通。
除了担心纪明通的身体,他还担心纪明通和纪成唉。
换了身能见人衣服,纪新雪终于恢复冷静。
他没再用为狱卒加餐的行为,激发世家子们的不满,却吩咐狱卒专门将祁延鹤提出牢房,单独用膳。
给祁延鹤准备的午膳,比纪新雪和虞珩吃的还要丰富,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保证祁延鹤回牢房的时候,身上会带着浓郁的饭香。
始终在牢房中的世家子们却只能吃清粥、水煮菜裹腹,如果不吃,就只能饿着。
虞珩和纪新雪尚没用完午膳,世家忽然纷纷派人到宗人府给世家子们送东西。其中不仅包括被褥炭火、换洗衣服、糕点果脯,甚至连洗漱用的铜盆和尿壶都有。
心情正沉闷的纪新雪闻言,直接气得笑出声,“他们难不成将宗人府牢狱当成游玩、踏青的地方”
虞珩闻言,眸光忽然变得沉郁,遥遥看向关押世家子们的牢狱。
他不介意世家给世家子们送东西,毕竟世家可以送,他也可以不收。但他不喜欢世家对待宗人府时散漫、随意的态度。
虽然这个消息没法让纪新雪和虞珩高兴,但也不算坏事。
起码代表纪明通半夜咳血的消息流传开,世家已经不再奢望能立刻将被收押的世家子捞出去。
纪新雪想了想,吩咐宗人府衙役将各家送来的东西都留下。
英国公府送来的东西单独存放,每日按时按量的给祁延鹤送去。
其余府上送来的东西,随便找个库房放着。等过几个月,没人还在乎这件事的时候,再悄悄送去城郊的妇幼收容庄。
从这日开始,纪新雪和虞珩虽然人在宗人府,但除了给祁延鹤各中优待,再也也出现在牢狱中的世家子们面前,仿佛已经彻底将他们遗忘。
故意晾着世家子的过程中,纪新雪和虞珩暗自命人调查庆和胡同的外室、世家子们是从何时开始凑在同处玩乐。
翌日,传闻中咳血不休的纪明通脱离危险,始终聚集在长春宫的御医和太医纷纷回到太医院。
纪新雪听到这个消息,狠狠的松了口气。
御医和太医已经离开,纪成却仍旧留在长春宫,阿耶定是还没有发现纪明通和纪成的事。
想到这两个人,纪新雪就不可避免的脑壳疼。
他想用纪明通想法不成熟,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来安慰自己,脑海中却总是浮现纪明通那日的哭诉。
她说,自从有记忆起,身边就有纪成,没办法想象没有纪成的生活,成婚与否不重要,只要有纪成就行。
她还说她本就不喜欢小孩子,只要有纪成,没有孩子也没关系。
短短几句话,纪明通皆是在放弃。
想法不成熟的人却因为纪成,忽然变得处处周全,怎么可能是一时冲动
纪新雪倒在摇椅上,目光放空的凝视前方。心中的各中念头过于杂乱,以至于他完全没办法分辨,是希望长平帝狠心的棒打鸳鸯,给纪明通安排更平坦的未来,还是希望纪明通能实现所愿。
半晌后,纪新雪嘴角扬起苦笑,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希望将来经历波折时,纪明通能坚强些,尽量理解长平帝的心情。
虞珩拿着个木盒从门外进来,还没看到纪新雪的表情,已经从纪新雪颓废仰躺的姿势,感受到纪新雪的颓废,问道,“在想什么”
纪新雪支起手臂看向虞珩,眼中皆是哀怨,“想阿姐和纪成。”
要是虞珩能晚点进来或者别问他在想什么,说不定他已经将他们忘在脑后。
“嗯”虞珩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在纪新雪专门让出来的空隙处落座,追问道,“他们是如何互定终身”
前日所有事都发生的太急,他完全没时间捋顺猝不及防的听到纪成和纪明通互定终身时,除了震惊之外的其他情绪。
直到这两日反复琢磨那时的情绪,他才醒悟,与震惊同时出现的情绪名为羡慕。
如同纪新雪在听闻纪明通和纪成互定终身后,立刻想到许多从前没有在意的蛛丝马迹。以虞珩和纪成的熟悉,虞珩也能想起许多,纪成早就对纪明通生出其他心意的端倪。
比较双方的境遇,虞珩很难不羡慕纪成。
同样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同样是求不得的境遇,纪成已经与心爱的人互定终身,他却只能竭尽全力的隐瞒心意,生怕纪新雪窥见蛛丝马迹,做出他无法接受的回应。
他怕的事太多。
既怕纪新雪觉得他变态再也不理会他,又怕纪新雪会因此疏远他。
哪怕纪新雪只是稍稍改变态度,不许他再时时刻刻的陪伴对方,虞珩也没办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