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以臂肘护住头脸向后挪动,对纪新雪的询问恍若未闻。
只过去两个呼吸的时间,纪新雪就耐心尽失,看向别处。目光正对上胆敢偷瞄他的人。
犹如被猛兽盯上的感觉让本就满心惶恐的仆人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心中只剩下摇尾乞怜、祈求活命的念头,下意识的抬手指向东边,“在那里”
在乌木门的衬托下,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大的黄铜锁格外显眼。
颜梦朝满头冷汗的青竹摊开手心,“钥匙。”
青竹缓慢且坚定的摇头,哪怕无法阻止殿下进入库房,他也绝不能交出钥匙。
否则他还有什么脸向郡王求饶
没等颜梦对青竹腰间的荷包和胸口处的暗袋下手,纪新雪已经绕到窗前,猛地抬脚踹过去。
“殿下”颜梦闻声望去,眼中浮现慌乱。
她怕纪新雪会因为踹窗受伤,再也顾不上青竹,立刻跑到纪新雪身边。
青竹小心翼翼的托住已经麻木的手腕,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成功逃离琼花院的范围。
“快,快去追郡王”青竹气喘吁吁的倒在闻声而来的左卫身上,强忍着胸口的窒闷将话说完,“告诉郡王,殿下正在琼花院。”
“非常恼怒”
他跟在郡王身边多年,第一次见到殿下发如此大的脾气。
等会殿下看到库房中的东西
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青竹的双眼数次上翻,全靠按住红肿的手腕才能保持清醒。
他不能昏倒
已经无法阻止殿下进入琼花院库房,起码不能再让殿下在郡王赶回来之前离开公主府。
青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左卫的衣袖,“劳烦,送我回琼花院。”
纪新雪虽然习武不勤,但正处于盛怒的状态,这脚的威力远胜平时。
同样雕刻合欢花的木窗应声破了个大洞,纪新雪想也不想的举起匕首,削向仍旧与窗框相连的木刺。
颜梦见纪新雪的手贴着木刺最尖锐的地方划过,眼皮狠狠的挑了下。她连忙抓住纪新雪的手臂,“我为您开门”
纪新雪直白的感受到他和颜梦在力量方面的悬殊差距,冷静的点头。收起匕首,随颜梦走到门前。
颜梦双手分别握住大门两侧的把手,气沉丹田,发出声沉闷的低呵,轻而易举的从足有两个指节厚的乌木大门上,拽下两个把手和与它们相连的锁链和铜锁。
“在这里等我。”
纪新雪扶了下连退两步的颜梦,话音还没彻底落下,身影已经越过破碎的乌木大门。
“殿下,你”受伤了。
颜梦收回停滞在半空的手,眼中的愁绪越来越深。
纪新雪停在刚进门的位置,眼中的沉怒逐渐转为茫然。
入眼所见,皆是极熟悉的布置。
四周墙面处从地面覆盖到最顶端的大木柜、中央错落有致的置物架、甚至是墙角种在瓷盆中的常青竹与玉和宫库房中的布置完全相同。
纪新雪没急着翻看柜中有什么。
他贴着靠墙的大柜,绕着库房检查每处窗户。
总共有五扇窗户,包括被他踹碎的那扇窗户在内,所有窗户都是从里面紧闭,挂着食指长的铜锁。
从他闯入琼花院,到进入库房,不可能有人从库房中逃走。
没有金屋藏娇,真的只是库房。
这个结论让在纪新雪心底横冲直撞的愤怒稍稍缓和。
他站在库房最中央的位置环顾四周,用逐渐恢复的理智思考。
虞珩因为库房里的东西骗他。
院子中有许多高大的空木箱,十有是准备将库房中的东西转移到别处。
以木箱的数量判断,虞珩想要瞒着他的东西有很多,大概率占据好几个柜子,不需要仔细排查就能找到。
猜测再次回到原点。
纪新雪思来想去,觉得除非虞珩在琼花院中藏人,库房中皆是与那个人相关的东西。
否则虞珩没必要大费周章的瞒着他,刚刚青竹也不会用看到恶鬼似的态度面对他。
纪新雪嗤笑,放弃各种纷杂的念头,拉开面前最大的柜门。
还猜什么
直接看就是。
柜中是个玉制的托盘,里面有五张盖在黄花梨木盒上的朱红色锦缎。
纪新雪毫不犹豫的掀开从左数第二张锦缎。
左二,虞珩最喜欢的位置。
木盒大概有纪新雪的单支手臂长,表面没有雕花的痕迹,只有平滑的木纹,不太符合虞珩的审美。
打开盒盖,又是朱红色锦缎缝制的布袋,能看出里面装着的东西是圆柱形。
直到这个时候,纪新雪才发现,木盒中不是没有繁复美丽的花纹,只是不在木盒表面而已。
木盒内侧不仅有凤凰图案,还以珍贵的宝石颜料上色。
朱红色的锦缎袖袋上也有用金线绣制的凤凰,眼睛处绣着黑曜石,翎羽处则是红宝石和黄宝石。
光是锦缎布袋和梨花黄木盒的价值,已经足够给九品官发几十年的俸禄。
纪新雪沉默片刻,一气呵成的解开绳结,将锦缎布袋中藏着的珍宝倒在手心。
盈润的卷轴、细腻的纸纹。
是副不计成本装裱的画。
纪新雪紧张的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寻找挂画的地方。
他搬来圆凳,垫脚举起画卷,尝试数次才挂住高处的铁钩,展开画卷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千万别是襄临郡主的画像
价值不菲的宝石颜料、金镶红宝石凤首头面、眉心的牡丹花钿、如同柳叶似的弯眉。
是虞珩的亲笔画。
随着画卷展开的部分越来越多,纪新雪的心也越来越沉重,他甚至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
然而他只是心中犹豫,手上的动作从未暂缓。
圆润明亮的凤眼、高挺的鼻梁、仿佛花骨朵形状的耳朵、单薄的嘴唇、浑然天成的鹅蛋脸不是襄临郡主。
像是纪新雪,又不完全是纪新雪。
纪新雪只有在尚未褪去婴儿肥的时候眼形圆润,然而这段时间里,他还不需要在眉心贴各种花钿掩饰眉宇间的锋利。
非要说这张脸最像谁,纪新雪心中只有一个答案。
这是他十几年来,在铜镜中看到的所有倒影,融合后的画像。
他小心翼翼的高举还没彻底展开的画卷跳下圆凳,缓缓放出剩下的部分。
按照厚度推测,这应该是副全身画。
细长的脖颈、突出的锁骨、顺畅的肩颈线。
纪新雪挑起半边眉毛,无声加快放画的速度。
难道虞珩参考前朝宫装,给画里的人配了件抹胸宫装
看到明显的胸肌线条时,纪新雪的手狠狠的抖了下,还没彻底展开的画卷脱手而出,瞬间落底。
好在画卷装裱时所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才没因惯性撕裂。
似有若无的胸肌、完全没有腹肌却不盈一握的纤腰白的发光且充满力量的大腿、匀称的小腿、纤细的脚踝、脚趾甚至有朱红色的豆蔻。
纪新雪目光呆滞的仰望比他高半头的画像,无论视觉还是心灵都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虞珩怎么知道他虽然看上去纤瘦,从某些特定角度看却有胸肌的轮廓,但完全没有腹肌
难道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
不
这不是重点。
重点应该是虞珩、亲手、画他的这种画像
纪新雪顺从眼角余光看向玉制托盘中剩下的四个黄花梨木盒,眼中的情绪复杂的无法分辨。
他慢吞吞的走回玉制托盘前。
四个木盒中开出四个画卷,材质与正挂在高处的画卷一模一样。
纪新雪抬起手又放下,过了会,再次抬手、再次放下,不知重复这个过程多少次,忽然大步朝门口走去。
颜梦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立刻回头,“殿下,你”
“守在这里,别让任何人进来。”纪新雪满脸严肃的打断颜梦的话。
他搬来角落的宽椅抵住破碎的乌木大门,卸下半人高的柜门遮挡被踹碎的窗户,面无表情的回到玉制托盘前。
期间数次经过展开的巨幅画卷,皆目不斜视。
可惜库房中所有能挂巨幅画的铁钩都集中在同处,纪新雪想要看剩下的画卷,就无可避免的会看到白肚皮。
左手数第一幅画卷。
画中人眉宇间仍旧满是纪新雪的影子,可喜可贺,这幅画中的人不仅满头乌发都束在发冠中,身上还有郡王常服。
只是没有中衣且外袍没有系带,露出两朵小粉花和白肚皮而已。
纪新雪站在画像前沉思良久。
早在看到第一张白肚皮的时候,他就能断定虞珩不正经,但好奇,想看。
右手数第一幅画卷。
梳女式发髻的画中人身上松松垮垮的披着不如不穿的薄纱外袍。
右手数第二幅画卷。
墨发如绸缎般顺着肩颈披散,配画中人雌雄莫辩的五官,竟然让人无法在只看脸的情况下辨认画中人的性别。
多亏作画的大师贴心,在他的笔触下,画中人正英姿勃发的遛鸟。
轮到最中央的画卷时,自以为见多识广,不会再有任何触动的纪新雪看到鼻翼相贴的两张脸,脑海中再次疯狂炸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