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必成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头脑一片昏沉。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是蒙蒙亮。
他起身,在厨房的烧水壶里发现有半壶水,也忘了是烧开过的凉白开,还是没烧开的自来水了,给自己倒了一杯,灌下去,又倒一杯,又灌下去。
万般悔恨,万般痛苦。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是知道的,如果非要说他自己对明湖文化有多么的归心,那是没有,但对於进入明湖文化这样一家朝气蓬勃、蒸蒸日上的公司,对於在明湖文化过去这一年的工作,他自己其实还是特别满意的——尤其当时,在进入明湖文化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穷困潦倒、无人问津。
而且,对於这次已经到手的执导机会、对於这部片子,以及对於李谦这个人本身,服气不服气先搁在一边,但其实在他心里而言,感激之情,还是有的。
他又不是傻子,李谦给了他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但是,怎么说呢,自认为自己肯定非池中之物的心思,也是肯定有的,对於李谦年纪轻轻就闯下偌大的事业,那种妒忌与羡慕交织的心态,也肯定是有的。
当然么,论出身、论才华,他都觉得自己并不比李谦差到哪里去,所以,心中也的确是有很多的不服气的。
然后,七八两老白干下肚,再让朋友在旁边拿热火一烘,很多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甚至是真到了那一步他都不会去做、单纯只是念头的念头,都借着酒劲儿,就这么冲口而出了。
在他当时的心里而言,反正就是吹牛逼呗!
大家都喝得不少,吹完了,痛快痛快嘴儿,过了后傻子才认帐!
然而,世事离奇,就是那么巧,李谦居然也跟人在那里吃饭,就是那么巧,自己这边上厕所的时候吹个牛逼,他就正好也到洗手间去,然后,就这么站在洗手间外面,把自己吹牛逼的那些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他知道的,这种事情只要出了,就无可挽回。
不管那些话是发自真心的,还是一时酒后的吹牛逼,它们既然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么,自己就已经可以被订到柱子上了——烂人!
人渣!
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与谦卑之心!
畜生!
…………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
冯必成放下水壶,脚步趔趄地走出厨房,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正好看见茶几上有半包烟,掏出一根来,点上。
想,想,想。
各种思路,如同未经剪辑的胶片素材,在脑海中反覆闪回。
无尽的懊悔。
不知不觉,烟灰缸里已经多了四五个烟屁股。
他起身,脑袋一阵发懵,耳朵里嗡嗡乱响,眼前金星四溅。
定了定神,他迈步到书房,拉开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找出一遝纸来,满脸的痛苦,但最终,还是拿笔写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辞职信!
是的,还是辞职吧!
那的确是自己的绝佳机会,就凭那个本子,就凭自己的能力,等到《大腕》拍完了一上映,就算昨晚的那件事情已经传遍了影视圈,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人品烂又怎么了?人品烂,作品好就行呗?作品能给你挣钱就行呗?
别管哪个圈子,大家聊的是利益,还真当是有什么交情啊?
人品好不好的,有个鸟用!
而且,李谦说了,那是他欠自家老爷子的,所以,尽管他对自己恶心透了,但这部《大腕》,该给的还是给!
这部戏完了,就算是交情两清。
浮亮的晨光里,冯必成咧开嘴笑了笑——苦笑,
和嘲笑。这他妈才往上走了刚一年啊,就他妈又走上背字儿了!
辞职?放弃?
傻逼才舍得!
但是……
摇头笑了笑,他无比认真地写——
“尊敬的领导,您好:”
才写了几个字,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他赶紧抬手抆泪,自己骂自己,“草!你丫有点出息行不行?”
…………
花了足足两个小时,写完了一封大约三百字左右的辞职信。
认真地折叠好,找到一个不知道多久之前买来、现在已经有些泛黄的空白信封,装起来,在上面写好——“李谦先生敬启,冯必成顿首拜。”
信写完了,整个人也已经接近虚脱。
他拿着信,出了书房,往沙发上一坐,觉得自己好像随时要死过去似的!
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
“走吧,出门,辞职!”
他自己沙哑着嗓子嘟囔,歇了一阵子,强撑着站起来,拿起辞职信,自己念叨:“就算人渣了,好歹也得爷们的死法!”
要走,却又低下头,几乎不受控制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也不知道多少年没哭过了,今天这几个小时里,却流了好多的泪。
手里捏着这封信,手指都捏得青筋暴突。
颓然坐下,内心仍有着些微的纠结——李谦说了,他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的,甚至都不会跟齐总说,而且他也承诺了,该给的一切都会照给,直到这部戏的事情彻底完了,大家才各走各路!
所以,机会就在眼前啊!
你他吗是从坑底里爬出来的人啊,要他吗什么脸啊!脸哪有机会重要啊!要什么脸啊!辞什么职啊!这时候你该不要脸,硬着头皮去拍!把这部戏漂漂亮亮的拍出来,然后再大大方方的拍屁股走人!
你丫是一爷们儿,你丫怵过谁呀!
昨天晚上不好吹牛逼呢嘛,就照着吹牛逼那路子去走啊!
…………
一扭头,茶几底下隔着个礼盒。
只恍惚记得,好像是几天前有人来过,死活非要扔下。这会子头昏脑涨,连扔下东西的人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里面应该是两瓶酒。
冯必成突然笑起来,很努力的那种,然后弯腰,拿起礼包,掏出来,果然是酒,而且还是好酒!
“他妈的!”
他拧开了瓶盖。
…………
他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睡醒一觉,干嘛去?接着再喝吧!
天好像亮了,又黑了,然后又亮了。
屋子里很热,灌一大口白酒下肚,浑身发汗,但他丝毫不觉,空调遥控器就放在手边,却完全想不起来、也没有意识到需要去打开。
就这么,喝,喝,喝。
此前数年在人们的漠视与嘲笑中艰难度日,好不容易重新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接近着又拿到了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对生活的、对事业的、对未来的无穷信心刚刚建立,却又瞬间崩塌!
而且,不是出於自己的无能,只是因为自己人品太渣了!
於他来讲,此刻人生晦暗无光。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出不了头了,与其接下来的几十年都要在人们的嘲讽和鄙视中度过,还不如干脆就……
砰地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
冯必成反应冲钝地抬头,醉眼惺忪看过去,手里的酒瓶突然掉落。
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粉碎。
酒香满室。
或者说,这房间里早已是酒气冲天了,只是此前他自己根本就闻不出来而已。
又是啪的一声,灯打开了。
刺目的白。
冯必成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后又抬起手来遮在眼前。
啪,门关上了。
过了足足半分锺,冯必成觉得自己稍微适应了一些眼前的光线,这才眯着眼再次看过去——没错,真的是他们俩。
他摇摇晃晃,试图站起来,脸上还带着一抹笑,似乎是想要强自证明些什么,“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但他没站稳,就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他妈一脸的心疼,看着,想走过来,但最终还是站住。
冯玉民气得脸色发白,在灯光下,有着惨白且冷冽的光彩。
很吓人。
冯必成无意识地摆动着手臂,还笑着,“爸,我……没事儿……我就是高兴,呵呵,喝点小酒儿,你们……怎么……嗝……呵呵……”
冯玉民一步迈过来,冯必成他妈想拉,但又没敢真的伸手,只是转过头去不忍看——啪的一声!
冯必成直接就往沙发一边扑过去了。
这下子更是眼冒金星。
回过神来,他愣愣地,勉强支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老爹,“爸……爸,你这是……干嘛!你为什么要、要打……打我!”
“你干的好事!”
冯玉民一声怒吼,吓得冯必成下意识地往沙发里靠背上缩了缩。
就这一声吼,冯必成似乎清醒了不少。
脑子好像又开始转动了。
过了十几秒锺,父子俩对视着。
然后,冯必成突然一下子站起来,无比的激动和亢奋,似乎是自己最重视的东西被人给毁了一样,以至於破口大骂:“我抆你嘛的李谦,他骂的说话不算话!你……你……你他嘛的告状!你……你……”
啪!
又是一个耳光!
冯必成连反应都来不及,直接就被自己老爹一耳光给抽到沙发上去了。
冯玉民大声地吼:“告状?你也配!”
冯必成捂着脸,抬头看向自己老爹。
这个时候脑子还是混沌的,但最基本的非此即彼的反应,却是下意识的,根本也用不着什么脑子——突然一下,他似乎是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瞬间如坠冰窖!
他抬起头来,不能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