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0日
暗恋就是, 你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点不属于我的温柔,都能让我满盘皆输,溃不成军。」
四月日记
下雨天打不到车。
顾桢到医院的时候,外公沉默坐在医院的排椅上。
走廊光线亮如白昼, 照在那张苍老的脸颊上, 每一道皱纹都刀刻一般的清晰。
老头这一辈子履历光鲜, 先是从军入伍在部队待了半辈子, 再是转业到地方公安局, 各种军功章奖章摆了满满一抽屉。
他不是那种不怒而威让人望而生畏的长辈,他总是乐呵呵笑眯眯的, 教他写毛笔字, 教顾桉画国画,和外婆相濡以沫一辈子, 从没红过脸。
可是现在, 他坐在那, 没有半分警察的样子, 脸埋在皱纹密布枯枝一般的手里, 肩膀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顾桢抬手用袖子擦干脸上的雨, 伸手拿起外公身侧的病历报告, 上面写着外婆的名字。
他记得初中的时候, 同学说要等顾桉长大给他当媳妇儿, 被他揍得找不着北,外婆拿着扫帚追他追出二里地, 说他校园霸凌人家多神气活现的一个老太太, 怎么会跟“癌症”两个字产生联系。
他逆光站,长长的睫毛低垂微微遮住瞳孔,眼底情绪并不分明。
偏过头, 深吸口气,再开口,嗓音已经与往常无异“荆市治不了,我们就去北京。”
“北京北京”外公喃喃,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嗓音干涩沙哑像他办案时抽了整宿的烟,“我陪你外婆去治病,你和桉桉怎么办”
“她打小我带大的,您不用担心这个,我回家收拾住院的东西,”他让自己冷静,故作轻快问道“晚饭想吃什么我给您二老做。”
老人看着面前的外孙。
他抽条太快,个子太高,总让他忘记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
吃过太多的苦,所以他总习惯把自己摆在照顾人的位置,在自己这个老人家面前也不例外。
他记得他接走顾桉时他红了眼睛,也记得他预赛考得很好给自己报喜时,话音里难得有几分孩子气的骄傲。
他拍拍他的肩,说了句“好孩子”,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等我,很快回来。”
顾桢转过身往外走,下一秒红了眼睛。
没有时间收拾自己的情绪,就再一次跑进雨里。
只是有那么个瞬间,莫名想起女孩纤细瘦弱的背影,透着难言的倔强。
沈肆月到家的时候,衣服湿哒哒粘在身上,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
雨水从身上滴滴答答往下落,她没来得及把衣服换下来,盛南也回来了。
母亲从地下车库上来,一身职业套装,头发丝毫不乱,手里的公文包材质硬挺。
“没带伞吗”
“嗯。”
“可以等雨停了再走啊,或者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沈肆月没有说话,沉默地往房间走,地板上水迹斑驳。
“赶快洗个热水澡,再吃点感冒药预防,我给你联系的辅导班后天开始上课。”
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淋雨回家,是否也会得到如此对待。
但是她知道有比她更糟糕的,就算那个人每次成绩遥遥领先,依旧不妨碍他遍体鳞伤。
她洗了澡,换了衣服,洗衣机开始运转。
如果她的喜欢也可以随手丢进去甩干就好了。
坐到书桌前,她翻开日记本本,一笔一划地写「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这个夏天,沈肆月得了一场重感冒,之后的暑假,她没有机会再去图书馆。
高二文理分科,她难得与母亲达成一致学理,盛南行动力满分,让辅导班和学校无缝衔接。
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比起辅导班她更想去图书馆自习,因为有遇见他的可能。
而后想到,还是不要遇见他了。
她从不让自己做不切实际的梦。
时间开始过得快而麻木,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机械重复,没有什么记忆点,也没有任何不同,每天都被试卷淹没,被裹挟着向前。
她的课堂笔记越来越厚,日记本却越来越薄。
从一天记一次,变成一个月记一次,再到几个月记一次
「2009年8月7日,如果去年今天我没有自作主张去医院送饭,就不会遇到你,现在会怎样」
「2009年9月1日,去年今天,你在我身后的位置,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小学开学,我送我妹来着。”」
「2009年10月24日,听楚航说了你外婆的事,你是不是很难过原来比起你喜欢我,我更希望你好,更希望你被这个世界温柔爱着,不要再吃苦了。」
「2009年12月11日,放学路过篮球场,听到你的名字还是愣了下神,篮球往我身边飞来,是你往我的方向跨了一步,伸手挡开了那个球你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可是不喜欢你这件事,又是满盘皆输。」
「2010年1月1日,图书馆遇到你了,好开心。但是这位男同学,下次来图书馆能不能不要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帅,也不要让衣服上的洗衣粉味道那么香那么好闻,对面的女同学会无心学习。」
「2010年1月20日,期末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奖励自己想你一分钟。我不要你等我,我要你一直向前,我会追上来。」
「2010年3月6日,晚上路过竞赛班门口,看见你在给女生讲题,她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劲。吃没有资格吃的醋,结果就是你清北,她清北,而我连学校的选择权都没有。所以今天先不喜欢你了,我要刷题搞学习。明天再继续。」
「2010年5月9日,作文得了全年级最高分,被复印发到所有班,除了你们脱产搞竞赛的竞赛班。遗憾不会被你看到。」
「2010年6月1日,只敢看你背影的我好没用。」
「2010年7月11日,好多次点开你的名片,不敢加好友。你的个性签名已经停留在456很久了,连你最喜欢的海贼王都没时间追了吗」
「2010年8月19日,准高三不配有暑假,可是想到能路过你们班,能看到你,就觉得动力满满。是已经学会苦中作乐了吗」
日历翻到2010年9月。
沈肆月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我上高三了。」
她的生活本就如同一潭死水,少年是短暂停留水面的蜻蜓,又或者是远远挂在天边的月亮,落在她身上的清辉曾让她误以为自己可以抓住。
父母的关系越来越坏,从争吵不断到两地分居。
她的分数越来越高,从班级前十到前五,见到他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她不再关注每个星期座位如何调换,不再去计算她和某个人的距离。
不会再听到某个人的名字比自己的名字还要敏感,不会再借着全班同学都在起哄嬉笑的时候借着混乱偷偷看某个人一眼。
他在竞赛班,因为住校的关系,每天都到得很早,晚自习下课要在教室学习学到熄灯。
早上她故意绕远走东边的楼梯,为了经过他们班门口的时候飞快看他一眼。
晚上她故意坐最晚一班的公交,赌今天他会不会早些回宿舍、让她可以遇到他。
如果不算她刻意为之的偶遇,不算她默不作声不敢抬头的擦肩,他们没有任何交集。
是谁说的“人和人只需要几个瞬间”。
她记得他在无人听她讲话时用唇语告诉她“你说,我在听”。
记得她在被篮球砸到的时候帮她出头“跟我同学道个歉,看她原不原谅你”。
记得他帮她擦黑板、最后只云淡风轻说一句“好了,去玩吧”。
记得他在拿东西时用手帮她挡住头顶的柜子尖角。
记得他冒雨帮她救回来的班旗、雨天倾向她的伞、和他最后搬着桌子离开的背影。
足够了。
高三的体育课被主课老师霸占,几个周才能上一节。
周一下午第二节,几门主课老师都有课,没人来抢。
第一节课下课铃声刚响起,沈肆月就扣上笔盖合上书“甄心,我们去操场吧。”
那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不自知的迫不及待。
甄心伸了个懒腰“难得你这么积极”
沈肆月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属于体弱多病的那一类。
体育课上课时体委带着跑圈热身,每次跑完都要她半条命。
对于沈肆月同学为何对体育课如此热衷,甄心一直非常不解。
在她第不知道多少次问沈肆月、为什么喜欢体育课时,依旧得到了“想去放风”的答复。
甄心挎着沈肆月的胳膊“马上就要联赛了,竞赛班的大佬们也出来放风呢”
数学竞赛分预赛、联赛、国赛,如果能在联赛进入省队、在国赛中取得名次,就能拿到保送资格,所以现在的时期相当关键。
他们班有大神高二上学期就拿到保送了,那次考试顾桢只差一点,他在普通班耽误了一年,能进国赛已经难于登天,所以只能高三再考一次,压力大了不是一星半点。
国赛在12月,竞赛失利会被退回普通班参加高考,用剩下的半年学完高中三年所有知识点,残忍到让人不敢想。
他可以的。
他一定能在今年的国赛脱颖而出。
她也一定可以在明年和他考到同一个城市。
甄心回头的时候,沈肆月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像是在找什么人。
“肆月”
“嗯”
满操场不见他的身影,沈肆月收回视线。
她们班和竞赛班的体育课在同一节,这是她为数不多能看到他的机会。
此时此刻期待落空,心脏不停下坠,太阳晒得人脑袋发晕。
围着操场跑了一圈之后,老师喊解散,自由活动。
甄心兴致盎然“我们去活动室拿羽毛球拍吧,打羽毛球。”
沈肆月弯起嘴角,那弧度有些心不在焉“好。”
器材室的门锁年久失修,沈肆月推了几次没有推开“明明没锁。”
甄心“要不我去找个力气大的男生来。”
沈肆月点头,掌心都是斑驳锈迹,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前。
还是等同学来好了。
她手上卸了力气,刚要转身,头顶落下阴影。
想必是甄心叫了同学,她小声说“怎么都推不开,很奇怪。”
清冽的洗衣粉味道拂过鼻尖,斑驳的门把手上多了男生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
他皮肤白,筋骨清秀,关节干干净净没有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