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霜不满地瞪向他,后者却只是好脾气地冲她笑。
于是江采霜抿紧唇,赌气般开口“是我付的银子,信物该由我保管。”
“那”燕安谨打量她的神情,试探道“在下即刻去取”
江采霜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算是默认。
“也好。”燕安谨掩下唇边失落,转身,朝着定北王府的方向走。
可还没走出去两步远,他的身形晃了晃,重重地咳嗽了两下。
燕安谨背对着她,清瘦修长的背影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弓腰,咳得越来越重,江采霜眉心的小山也越堆越高。
夜风寒凉沁骨,江采霜最后到底还是不忍心,变了主意,“罢了,明日巳时,俞家绸缎庄见。”
撂下这句话,江采霜便提气跳下屋檐,身影在夜色下几个起伏,消失在视野中。
燕安谨站在屋脊高处,赤色衣袍飘扬在夜风里,形单影只。
他再次掩唇咳嗽,殷红的薄唇染上血色,脸色如同易碎的瓷器,苍白而脆弱。
刚才并非是故意伪装出来的虚弱,他本就不能动用太多力量,却在短时间内用了三次丹火,打破了身体里灵力和妖力的平衡,致使两股力量横冲直撞,经脉断裂。
燕安谨拭去唇边血迹,若无其事地离开。
翌日,江采霜再次来到俞家绸缎庄。
燕安谨化作谨安的模样,早早地等在附近,见她并非自己一人前来,眸光微闪。
他狭长的桃花眸熠熠,唇边扬起清浅的笑意,嗓音温和如初,“道长来了。”
江采霜这次和堂姐一同前来,挽着堂姐的胳膊,冲他点了点头。
三人一同进了铺子,店伙计一见人就认了出来,忙从后堂取了衣服出来。
“这就是二位几日前订做的衣裳,您可以试试看合不合身,哪里不合适再叫绣娘来改。”
燕安谨递去信物木牌,“不用试了,劳烦差个人送到巷口的马车上,挂了銮铃那架。”
“好嘞。”
伙计正勾对账目,江采霜适时走过去,“小二哥,上次来就想问你,你们少东家,是不是有个姐姐”
伙计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这,我这当伙计的,也不好说东家的事。”
一旁的江采青听见了,眼睛转了转,说道“你放心,我们并没有恶意,若是你愿意透露一二,我们可以把你们铺子新出的料子都收了。”
伙计犹豫不决,“这”
“你们店生意不好吧,若是再开不出几单生意,怕是都要关门了。”
伙计面露难色,“客官说的是,店里生意确实不太好。你们打听我们东家的事,是想要做什么”
江采霜回答道“我有个朋友是俞家小姐俞静衣的故人,托我来捎个口信。”
听她喊出了俞静衣的名字,伙计对他们的防备也卸下不少,“我们少东家的确有个姐姐,不过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
“失踪了”江采霜惊诧道。
“是啊,”伙计回忆着当时的情况,“听说是给一户人家送订好的衣裳,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就连去年老东家过世,姑娘都没露面。”
“那怎么不报官”
“我们少东家不让报,说是姐姐嫁到外地去了,不用管。还不让我们把这件事往外说。”
江采霜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什么弟弟姐姐失踪了居然都不放在心上
从那日初见来看,这弟弟分明就是个只知道吃喝赌博的二世祖,俞家偌大的基业自从交到他手里便日渐衰落,怕是过不了多久,俞家绸缎庄便会消失在汴京城。
“那你可知道,俞静衣最后是去哪一家送衣服”
伙计摇了摇头,“我来这里上工不久,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不过你们可以去问问以前店里的庄掌柜,他如今应该是去了云来酒楼。”
江采霜眼眸微微睁大,“云来酒楼”
赵大壮和林娘不就是在云来酒楼帮工吗
“正是。”
江采霜和堂姐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谢过店里伙计,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她们按照诺言,订了一大批料子,过后会派侯府的人前来取走。
江采霜想了想道“姐姐,我们去云来酒楼打听情况,正好顺便帮赵大壮的娘子找回丢失的一魂。”
“道长。”燕安谨在此时出声唤住她。
江采霜犹豫了几息,还是回过头,故作疏离地开口“有什么事吗”
燕安谨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这支引魂幡,道长兴许用得上。”
江采霜打算帮林娘回魂,正好缺一件能帮忙找到魂魄的灵器。
可是她还惦记着,与谨安之间闹的不愉快,哪能就这么直接收他的东西
江采霜纠结地绞着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江采青看出她的别扭,眨了眨眼睛,帮腔道“这样的宝物,我们可不能要。不如就当是问公子借的,待用完了,再连同谢礼一起送还。”
江采霜眼睛一亮,觉得这个办法好。
既然两个人的关系不如从前,不能白要他的东西,那向他借总是可以的。
燕安谨轻笑了下,温声道“如此也好。”
上了马车,江采霜将卷起的引魂幡展开,这是一面黑色的三边旗,长度与她的小臂差不多长,墨旗边缘用暗线绣着繁复的花纹,旗子中间有朱红的刺绣图腾。
魂幡暗藏阵法,内有灵气涌动,是一件上好的灵器。
到云来酒楼之后,江采霜和姐姐要了个雅间,问进来添茶的伙计,这里有没有一位庄掌柜。
伙计热情地招呼着,“有有有,我们掌柜正是姓庄,两位客官找他有事吗”
“麻烦你叫掌柜的过来。”
过了会儿,庄掌柜笑呵呵地进来,拱手行礼,“两位贵客有何吩咐”
“我们叫你过来,有件事情要问。”
“贵客但说无妨。”
“三年前,你可是在俞家绸缎庄做事”
庄掌柜脸上的笑意微僵,“客官问这个做什么”
江采霜还没说话,江采青从香袋中取出一枚金叶子,拍在桌上,“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这枚金叶子就是你的。”
庄掌柜看得眼睛都直了,连连哈腰,“是是,小的以前是在俞家当过掌柜。”
“三年前,俞家长女失踪一事,你知不知道”
“小的略知一二。”
“俞家长女失踪前,给哪一家送了衣裳”
庄掌柜面露为难,“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哪儿还记得”
“你再好好想想,若是想出来了,我再给你加一枚。”江采青又豪气地往桌上拍了一枚金叶子。
庄掌柜咽了咽口水,“我想起来了是给宋侍郎府上送的衣裳。”
江采青得意地看向妹妹,挑了挑眉。
江采霜悄悄向她竖起大拇指。
“我与宋侍郎的千金见过几次,算是朋友。我们先用午膳,待会儿我让人给她递个拜帖。最近京城世家没什么茶围宴会,她应当在府上。”
江采霜眼里顿时写满了对堂姐的崇拜,“姐姐你好厉害,既会吟诗作画,点茶女红,还认识这么多朋友。”
要是今天没跟姐姐一起出来,她可就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去宋府了,只能靠翻墙。
“再过一个多月,正好是端阳节,到时候我带你去参加端阳宴,介绍我的朋友跟你认识。”
江采霜初入京城,定然还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所以江采青没有着急带她去热闹的场合。想等妹妹慢慢熟悉了,再逐渐带她认识新的朋友。
“好。”江采霜隐隐期待。
两人坐马车来到宋府,宋莺果真在家,派了婢女迎她们进去。
宋侍郎在工部任职,精于器物工造,园林设计。宋府修建得大气又不失精致,高楼广厦,碧瓦飞甍,五步一亭,十步一景。
去后院的一路上,江采霜和姐姐目不暇接地欣赏着美景,心里想着,住在这样仙境一般的地方,那宋家姑娘定然也是温婉娴雅之人。
可还没走近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本姑娘的鹦鹉呢谁把我的鹦鹉偷走了是不是又是宋允萧”
嗓门洪亮,气势直冲云霄,震得江采霜姐妹俩齐齐停下脚步。
江采青表情僵硬,呆了一会儿,说道“声音有点像宋姑娘,但我不确定,再听听看。”
紧接着,院子里又是一声暴喝“宋允萧呢把宋允萧给我叫来看本姑娘今天不扒了他的皮”
江采青磕磕绊绊地说道“好像、好像是宋姑娘的声音。”
不过怎么跟她在宴会上听到的不一样
宋莺的婢女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带两位客人进去。
“姑娘,两位姑娘到了。”
宋莺气势汹汹地望过来,看到不熟悉的人进来,浑身的怒气陡然一泄。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面颊攀上红霞,怯生生地道了声“是、是江家的两位妹妹么”
江采青迟疑地点了点头,“正是。莺儿姐姐,我们上次在国公府的茶围上见过。”
“可是采青妹妹”宋莺攥着帕子,穿一身嫩黄色衣衫,脚步轻盈地从廊下跑出来,“让两位妹妹久等了,我已备下茶点,两位妹妹请随我来。”
主屋颇有设计,两面通透,并未设门扉,而是悬挂着竹帘纱帐。屋内摆了几张小几,烹着热茶,燃了淡雅的熏香。琴台棋盘,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宋莺热切地帮她们点茶,燃香,羞怯地道“两、两位妹妹请用茶。”
她说话轻声细语,与方才江采霜在院外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
江采霜怀着疑惑接过茶盏,轻啜了口茶,入口微涩,可细细品来却有清凉的回甘,是极好的茶。
“两位妹妹今日到访,可是有什么事”
“实不相瞒,我们确有一事打问。”江采青道。
宋莺坐得淑雅端庄,“妹妹们请说。”
江采霜放下茶杯,也不自觉地端正身子,将自己寻找俞静衣的事和盘托出。
“庄掌柜和我们说,三年前俞静衣失踪的时候,是来这里送的衣裳。”
“三年前”宋莺食指抵在下巴处,回想了一会儿,“唔,这么早的事情,我记不起了。不过我从前确实订过俞家的衣裳,后来他们家的衣裳花样变得不好看,料子也旧,我便不再去他们家订了。”
说到这里,宋莺讶异道“似乎就是从三年前起,俞家的衣裳才变得不好看的。从前京城时兴的花样,都是先从俞家兴起的。他们家做工细致,什么花样都绣得栩栩如生。可自从三年前,就跟换了一批绣娘似的,做什么都不用心了。”
江采霜说道“从前俞家的许多衣裳样式,都是俞静衣想出来的。或许就是因为她的失踪,俞家衣裳的质量才开始走下坡路。”
“两位妹妹与俞静衣是朋友”宋莺问。
江采霜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受一个叫南生的浮”
江采青按住她的手,对她挤眉弄眼。
这下江采霜反应了过来,忙改了话头,“受一个叫南生的人所托。”
宋莺半垂着眼,咬了咬下唇,“两位妹妹有事瞒我。”
“我们”江采霜欲言又止。
“既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也想帮上忙,两位妹妹何必瞒我”
江采霜迟疑了许久,终于慢吞吞地问道“你可相信这世上有妖邪鬼魅”
宋莺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托我打听俞静衣的,并非活着的人。”
宋莺讶异地望着她,试图在江采霜脸上找到一丝说笑的痕迹,可她乌瞳坚定,小脸上写满了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
宋莺犹豫片刻,说道“妹妹你放心说吧,我想听一听。”
江采霜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向她讲述了南生和俞静衣之间的故事。
听罢,宋莺唏嘘叹了声,“采薇姑娘脸上生有红斑之事,我从前也听说过,原来是这样的缘由。听起来,这书生和俞家姑娘倒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我们一开始不与你说实话,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害怕你听了不信。”
“原来如此,差点就错怪两位妹妹了。”宋莺温柔地笑了笑,“我自罚三杯。”
她给自己倒了三杯茶,以茶代酒,连喝了三盏。
“那,那莺儿姐姐相信我们吗”江采霜踟蹰问道。
宋莺想了想,转而问她们“二位可听过西山经中的记载书中有言黄山,无草木,多竹箭。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
江采青茫然地摇了摇头,“鹦鹉这是什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能口吐人言的鸟儿呢”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江采霜倒是听过,只是不明白她为何在此时提起西山经。
宋莺细声解释道“若是我不曾见过鹦鹉,也会觉得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鸟儿。同样的,我不曾见过妖邪鬼魅,兴许只是我见识不够,所以才没有遇到,并不能说明它们不存在。我始终觉着,书里写的所有东西,都是有迹可循的。”
“你见过鹦鹉”江采霜适才回想起来,她们在院外听到宋莺的怒斥,“难不成你还养了一只”
“正是。不过我的鹦鹉被我哥偷”宋莺刚说到这里,就有人拎着鸟笼,大步流星地朝正屋走来。
那人的身影穿过帐幔,撩起竹帘,露出真容。
江采霜和江采青居然都见过,正是上次初探康平伯府时,见过的那位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