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又转头看向他,“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燕安谨斜倚石栏,风吹起青衣下摆,皎若玉树,飘然如仙。
他长指轻抚过眉尾,难得露出犹豫不决之态,“我今日进宫,刚得知一件事。”
“什么”江采霜眨了眨眼,面露好奇。
他去宫里应该是为了公事,怎么跟她还扯上关系了
燕安谨深吸口气,“请恕在下唐突,道长可有意婚配”
“啊”江采霜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愣了片刻才道,“我是修道之人,不成亲的。”
燕安谨手掌微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倘若形势所迫呢”
江采霜忽然没了喂鱼的心思,蹭了蹭指尖,低头思索。
采薇姐姐刚成亲的时候,娘亲便开始对她的婚事上心,找来很多世家公子的小像,让她挑看。
江采霜满心抗拒,可那是娘亲也说了,女子哪有不成亲的。
她虽是修道之人,却也是大晋的女子。
哪有不成亲的。
“若是形势所迫,成亲便成亲吧,”对于无可奈何的事,江采霜倒是不钻牛角尖,很快也就看开了,“只是有一点”
“什么”
江采霜抿了抿嘴巴,老实巴交地道“我不要丑的。”
燕安谨不禁扬唇浅笑,低沉的笑声荡开在夜色中,连肩膀也跟着颤动。
“你笑什么”江采霜微恼。
燕安谨收了笑,微微站直身子,正色道“不知道在下的相貌,道长可能看得过眼”
江采霜抬头看向他。
岸边吹落了淡红的紫薇花瓣,刚好落在他宽阔的肩头。
身旁的男人比她高出一头,眼尾含笑,眼神却专注,深邃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仿佛偌大天地,只剩下她一人身影。
江采霜抓了抓微烫的脸颊,咕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是问她愿不愿成亲,又问她对他的长相满不满意。
怎么搞得这么像他们俩要成亲了似的。
“道长仔细看看,在下长得如何”燕安谨弯下身子,生怕她看不清似的,凑到了她面前。
两人离得极近,鼻尖都几乎挨到一起。
江采霜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原本搭在石栏边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泛白。
见燕安谨神态自若,江采霜不愿落了下风,强自镇定地观察起他的脸。
怪不得都说狐妖最擅长迷惑人,生得一副昳丽妖冶的好皮囊。双眸含情,笑靥如花,眼睛深处的漩涡仿佛能将人吸进去。挺直的鼻骨下,是男子少有的朱红薄唇。
她许久不出声,燕安谨温声提醒,“怎样”
江采霜蓦地回神,快速眨动羽扇般的眼睫,“还、还过得去。”
燕安谨唇边浮现出笑弧,“那就是不丑”
丑自然是不丑的。
就算江采霜知道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也不能违心地说他丑。
江采霜眸光闪了闪,很小声地答“算不上丑。”
“那在下就放心了。”燕安谨松了口气似的。
他回正身子,与她拉开距离。
江采霜悄悄吐出一口气,却又不自觉瞥向他的侧脸,侧颜轮廓利落分明,同样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燕安谨转头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被抓包,江采霜脸颊迅速涨红,来不及细想,便下意识指向刚走到他身旁的卖货郎,“我我想要那个花灯”
货郎背了满架子的花灯,华灯溢彩,璀璨夺目。
一听她说想买,货郎便停下脚步,“这位夫人想要什么样的我这儿什么形状的都有,有兔子灯,老虎灯,狐狸灯”
江采霜心虚之下,甚至没注意他的称呼。
“要这个吧。”她随手指了一个六方花灯,上面绘了只白狐。
卖货郎从货架上取下这只花灯,“好嘞,这个十五文钱。”
江采霜接过花灯,习惯性看向身旁的燕安谨,等着他付钱。
可燕安谨迟迟没有动静。
她抓了抓他的衣袖,挤眉弄眼,用气声开口“掏银子呀。”
可燕安谨却无奈摊手,大大方方道“银子花完了。”
江采霜吃惊,“全都花完啦”
“嗯。”
货郎以为他们想讲价,便顺势说道“客官,天色也不早了,我着急回家,这花灯可以再便宜些,十文钱怎么样”
江采霜连忙看向燕安谨,“十文钱也没有了吗”
“没了。”
江采霜只好遗憾地将手里的花灯还了回去。
货郎见她衣着不俗,不像是掏不起钱的样子,“这么便宜的花灯,客官真的不买了”
“不买了,”燕安谨手臂搭在江采霜肩头,潇洒地转身离开,慵懒开口,“回头,我亲自给我家夫人做一个。”
江采霜被他带着下了桥,走出去一段路才反应过来,挣脱他的胳膊,“谁是你夫人”
燕安谨露出迷茫之色,“方才道长不是说,对在下的相貌颇为满意吗”
“我何时说了”江采霜急声辩驳,“我只是说你长得姑且还算不错,再说了,男人空有皮囊也是不行的。”
“还需要什么”燕安谨虚心请教。
“需要品行,才华,能力,家世,还有”江采霜想起方才的事,顿时眼睛一亮,“还有银子”
燕安谨就等着她这句话,“谁说在下没有银子”
“刚才买花灯,你连十文钱都没有了。”说到这里,江采霜有些底气不足。
毕竟,燕安谨的银子都是被她花完的。
燕安谨手指轻蹭鼻尖,商量着说“若是在下能买来那只花灯,道长便同意”
江采霜远远看了一眼,那卖货郎与他们走的方向相反,早就挤进人群中,快要看不见了。
她有恃无恐地应下,“好啊,你能买来我便同意。”
只见燕安谨手一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只狐狸花灯。
正是刚才江采霜随便挑中的那只。
他凭空变出一只花灯,江采霜霎时瞪圆了眼睛,“你哪来的不会是偷的吧快还回去啊。”
“道长放心,在下已经付过银子了。”燕安谨摊开她的手掌,将花灯柄放入她手中,轻轻合拢。生怕她耍赖似的,低声提醒,“道长答应在下的事,可别忘了。”
江采霜的手被他温热的大掌包住,手心握着那只花灯。
听了这话,她抬起眼看向他。
这次燕安谨没有露出那种勾引人的笑颜,他眼中笑意很浅,但颇为真诚,甚至显出几分郑重。
江采霜联想起他这夜的反常举动,还有不停试探她关于成亲的想法,隐隐约约猜测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于我而言不算麻烦,”燕安谨声音低下去,“但我怕你不情愿。”
江采霜一头雾水。
这只狐狸那么深的城府,难道世上还有事能难倒他
是不是他又在耍什么花招
江采霜半信半疑,没有应声。
燕安谨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无奈低叹了一声。
若非他总是诱哄隐瞒,她也不会防备着他。
“夜深了,在下先送道长回家。”
回到府上,江采霜头一次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反反复复回想燕安谨今夜的试探和反常,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而且是,关于她和他之间的大事。
反观堂姐江采青,她一直快快乐乐地跟宋家兄妹俩待在一起,直到最后五个人会合回家。
一到家,江采青没心没肺似的,倒头就睡。
江采霜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燕安谨到底什么意思。她干脆披衣下床,坐到桌前,打开油纸包,咯吱咯吱吃起了夜市上买的零嘴。
后来吃困了,去外间漱口,回到床上睡觉。
一夜天明。
翌日,江采霜去了悬镜司,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林越梁武引着她进去,特意避开了审讯犯人的地方,走的都是宽敞大道。
两人停在庭院门前,“白露道长进去吧,主子在里面等你。”
江采霜迈步走上台阶,一进屋便看到燕安谨坐在书案后面处理公务,他对面是一间只开了天窗的暗房,房门被屏风挡住。
屏风后面,于文彦被五花大绑在铁椅上,灰头土脸,发髻散乱,衣衫狼狈。
见她进来,燕安谨将手中的折子一丢,起身给她让座,“道长想问什么尽管问。”
江采霜挪到桌案旁,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
这里的桌上也是堆满了卷宗,还有各种存放物证的锦盒。
江采霜兴奋又好奇地翻看了一会儿,才煞有介事地坐正身子,清清嗓子,一拍“惊堂木”,“于文彦,你罪大恶极”
就像话本里所说的升堂审案一样。
燕安谨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手握成拳掩在唇边。
还有她手下的“惊堂木”分明是他刚让人寻来的方砚。
这一拍,怕是要裂开了。
于文彦低垂着头,毫无反应。
“我昨夜去了趟伯府,崔兴全都招了。”
屏风后面依然没动静。
“他亲口所说,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镴枪”
燕安谨轻咳了两声,江采霜闻声止住话头,疑惑看向他。
他弯腰,手掌贴在唇边,在她耳畔小声提醒,“道长,这句不用说。”
“噢。”江采霜半知半解地点头,继续审问于文彦,“崔兴亲口说,你和你娘计划利用密道,让我姐姐怀上身孕,以免你们伯府招来外人非议。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屏风后面终于传来声音,于文彦苦笑着,“这件事我并不知情。是我娘和崔兴私底下的计划,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不是你默许的”
“自然不是,”于文彦颓废地垂着脑袋,“谁想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委身他人”
“那你为什么要让采薇姐姐住在有暗道的房间这难道不是你有意安排”
“我那时并不知道房间下面有暗道。”
“你撒谎”江采霜一拍桌子,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你分明问过采薇姐姐,是否听到地板下面有异常的声音。若是你不知道密道的事,怎么会特意问这个”
“成亲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密道的事。后来听旁人说起,我才知晓。”
于文彦起初并未怀疑过什么,得知房子下面有密道,他便想同爹娘说一声,换个房住。
可爹娘的反应却颇为奇怪,话里话外劝他不要那么麻烦,暂先住着。
“我同爹娘说了以后,爹娘却不同意我们换房。我便让人在密道里守着,却在某日蹲到了崔兴我买通崔兴身边的小厮,这才知道他与我娘之间达成的计划。”
于文彦那时才彻底想明白,为什么爹娘不同意他换房。
厢房是他娘一早安排的,密道一事她也早就知道。而他成亲那日,崔兴一直没有出现,是因为他就站在暗道底下,垂涎他的娘子。
他爹自然什么都知道,只是他在家里抬不起头,在大事上向来没什么主意,都是听伯夫人的。亦或许,这其实是他爹默许的,为了守住伯府颜面,守住他的颜面。
这事一出,于文彦和伯夫人大吵一架,母子离了心。
江采霜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何必骗你”
“密道的事,是谁跟你说的”江采霜怀疑地问。
伯府密道一事,难道还有外人知晓
“前段时日,有人闯入伯府假山,闹出很大动静。我以为是崔兴在搞什么把戏,加之府上有假山闹鬼传闻,便让人进去瞧。随从无意间在里面找到了暗道,怕被疑心窥探主家秘密,没敢向我禀报,过了一段时日才鼓起勇气跟我说”
江采霜最后问道“俞静衣的事,你知不知情”
“我知道,”于文彦惭愧地闭上眼,“我原本打算将这个孩子过继到我名下”
案情真相大白。
从悬镜司出去的时候,江采霜眉头紧锁,心下纠结万分,“于文彦之所以知道假山的事,似乎是因为我。”
燕安谨搭腔“哦”
“我初探伯府便是去的假山,还与螳螂妖打斗,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引来了伯府的护卫。”
可能就是因着这一次,于文彦派人查探假山,知道了密道的事,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那她做得究竟对不对
“于文彦不知道密道的事,也不同意伯夫人的计划若是没有我那次去探访伯府,他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于文彦若是真心待采薇姐姐,并未有过不尊重她的想法,而且她也早就将密道封上了,不会让崔兴有机会伤害姐姐。
那姐姐和他一直生活下去,是不是也挺好的
燕安谨知她经历尚浅,还有着渴盼圆满的天真心性。
“道长无需怀疑自己,你做得没错。”他耐心地同她解释,“就算于文彦起初并不认同这个办法,但时日长了,他顶不住外面的流言蜚语,未必还能坚持。”
“可他表现得那样排斥”
燕安谨淡然一笑,轻叹道“世事难料,人心易变。”
虽说于文彦现在排斥不同意,但说不定以后受不住别人的闲言碎语,内心还是会有所动摇。
况且
“他连换个厢房都做不到,将来遇到大事,又如何能指望得住”
江采霜听了他这番话,仔细一琢磨,觉得颇有道理。
于文彦知道厢房下面有密道,几番想要换个寝间,不还是拗不过伯夫人
就算她封住了密道,难保以后伯夫人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一个不慎便容易中招。
江采霜往深处想,还想到了另外一个角度,“他明明知道俞静衣之死,却能粉饰太平,假装无事发生,可见其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纯善。”
俞静衣死得何其无辜,换作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无法无动于衷。
可于文彦却冷心冷血至此,权当不知,甚至萌生了将这个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的念头。
江采霜握起拳,想法坚定下来,“莺儿姐姐说的没错,这伯府一家子,就没有一个不吃人的。”
“崔兴和伯夫人戕害俞静衣一案,我已让人移交开封府,想必不日便会有结果。”
江采霜赞同,“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从悬镜司离开,江采霜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京郊寻山。
燕安谨陪在她身边。
她沿着曾经走过的路,来到小路尽头的竹林深处,青石板下,鸢尾花静静地摇曳在山风中。
江采霜从怀里掏出捉妖星盘,之前她将螳螂妖封在法器中,净化它身上的怨气,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将其放了出来,竹螳螂身贴符纸,趴在青石板上。
随着身上的怨气被彻底净化,它的身影还在逐渐缩小,最终,化作一片普通的竹叶,随风飘进了竹林中。
江采霜眼前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场景,短暂地“看”到了它的一生。
螳螂妖本是一只普通的竹编螳螂,后来被前朝宰执府的下人买去,送给了那家的小女儿。
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喜爱极了这个玩意,整日拿在手里。
直到宰执谋反之事一出,平静富贵的生活被打破,阖府上下迎来覆灭的灾殃。
一夕间,宰执府数百人丧命,血流成河。
为了不让女儿被送到教坊司,宰执夫人亲手勒死自己的女儿,随后自缢而死。
竹螳螂沾染了诸多鲜血和怨气,在半年前俞静衣去世之时,她饱含怨念的一魄附身在竹螳螂身上,自此才开始作乱,让伯府有了闹鬼的传言。
妖邪已除,案情也全部水落石出。
江采霜紧绷许久的心弦一松,心中的大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
隔天一大早,江采霜晨间醒来,便觉得空气都是闷热的,仿佛蒸笼一般。
厚厚的乌发搭在颈上,都闷出了细汗,她连忙让翠翠帮她把头发全部簪了起来,云鬓高挽。
听见树上隐隐约约漏过来的蝉鸣,江采霜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时值夏至,昼长夜短,蝉鸣伊始。
今年的新麦刚收下来,正是口感和养分最好的时候,厨房用新麦做成面条,府里上上下下都吃上了新面。
吃罢面,江采青给家里人送自己绣的团扇,香囊。
江采霜则拿出自己做的脂粉,给娘亲婶婶和姐妹们一人送了一盒。夏天天热,怕生痱子,这些防汗散热的粉脂是少不了的。
互相送完夏至礼,江采霜坐到树下石凳上,小声说道“采薇姐姐,今日吃了新面,以前的事便彻底过去了。”
前天恐吓崔兴,昨天最后审问于文彦的事,江采霜已经都跟江采薇说了。
江采薇坐在树荫下,听着若隐若现的蝉鸣,摇着花鸟团扇,释然道“都过去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江采青正吩咐婢女提早做粘竿,免得到时候蝉鸣太盛,吵得人睡不着。
吩咐完了,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采薇姐姐,霜儿,街上有许多人在祭夏,可热闹了,我们也出去瞧瞧”
“不嫌热啊。”江采薇看她头上出汗,拿着扇子帮她扇风。
江采青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凉风,“不热不热,咱们府上藏的冰也该拿出来用了。我叫人去准备马车,待会儿咱们就出发”
被江采青的情绪所感染,江采薇眉间也染上了几分轻快之意,她转头问“霜儿怎么想”
江采霜迫不及待想出去见识夏至日的汴京城,顿时眼睛发亮,“汴京城好热闹,我也想出去逛逛。”
“那我们收拾收拾便出发。”
江采霜和江采青齐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