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宝珠没来得及说太多, 屋里就传来她父亲暴躁的大喝“死丫头跑哪儿去了赶紧给我倒杯水来”
宝珠慌里慌张回屋,照顾她喝醉了酒的父亲。
走出长庆街,江采霜长叹了口气, “要是真如宝珠所说,她学字学得最久,尚不能写出几个字来,那其他人就更不会写了。”
本以为能找到替月娘誊抄文章之人, 借此定她的罪, 可是跑了一趟才知道,月娘教书时间尚短, 根本来不及教出一个能抄字的学生。
“我们先去明心寺那边看看吧。”
昨天吩咐人盘问余及,说不定那边会有线索。
二人前往明心寺,刚一进去, 小虎子就迎了上来,“白露道长, 那个余及说他见过邓聪”
“真的快带我们过去。”
小虎子带她去了后院,余及脸色蜡黄,恍恍惚惚地坐在椅子里, “我不认识这个人, 但我见过许多次太舍的学子去后山的棋盘附近。”
“你认得太舍的服饰”
余及眼神呆滞,木愣愣地答“我以前也是太舍学子, 后来家中出事,才离开太舍。”
“你认不认识何文乐周康和邓聪”
“不认识,我早就离开太舍了。”余及一板一眼地回答。
江采霜继续问道“邓聪遇害那天,你有没有看到他和谁去了后院”
“看到两个穿太舍衣服的人过去,一高一矮,看不清楚脸。”
江采霜拉着小虎子出去, 悄悄问“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之前不是还高声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就这么配合了
“原本这厮不理我们,也不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便让人把尸体抬到他房门口,让他来认。结果”小虎子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结果他刚出门就被绊倒,一下摔倒在尸体上,跟邓聪的尸体脸贴着脸,吓得吐了一晚上。”
小虎子知道余及眼神不好,但没想到他眼神差成这样,地上横着个人都没看见。
眼神这么差,真的能考中吗
不过也有好处,起码被吓了一遭之后,余及总算不扯着嗓子读书了,乖乖配合他们的询问。
“白露道长,余及说他那日看见了两个穿太舍衣服的学子走过去,其中一个应该就是邓聪,只要我们找到另一个人,不就能找到杀害他的凶手了”
“既然都被余及看到了,为什么还要动手”江采霜不解。
“余及眼睛不好,在明心寺随便一打听就知道。再说了,都说他是个死读书的痴儿,哪会在意都有谁经过他的窗前”
只不过没人想到,余及以前也是太舍学子,所以对太舍的服饰很熟悉,有人穿着太舍衣服走过去,他也会分神看上一眼。
“你说得有道理。”江采霜赞同道,“我待会儿去一趟太舍,跟我哥哥说,让他查查那天都有谁单独离开太舍,都去了哪些地方。”
她还想再查查余及,看他是不是真的在太舍读过书。
江采霜正要和江采青去一趟太舍,走到大雄宝殿附近,看到一个小和尚探头探脑,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敢直言。
江采青见状,主动说道“霜儿,我一个人去找哥哥就行了,你先留下继续查案吧。”
江采青离开后,江采霜走近那小和尚,认出他是那日在膳堂抓住余及,非要让余及洗了碗才能走的小和尚。
好像叫明静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明静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女施主,那位邓施主,贫僧对他有印象,他曾来过小寺。”
虽然看不清邓聪的脸,但他体型瘦小如柴,再加上太舍学子的服饰,还是比较容易辨认的。
“那你为何犹犹豫豫”
“贫僧不知这件事重不重要,怕说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反倒扰乱了女施主的判断。”
江采霜扬了扬下巴,“放心吧,你但说无妨。”
“前些日子,贫僧在大雄宝殿见过邓施主,他问了贫僧很多关于五方佛怒化五大明王的事迹。还问贫僧五大明王降妖除魔是为了度化世人,那么为了百姓扫除祸害,是否也不算造杀孽,贫僧修行时日不够,怕答错了,便让他去问问旁的师兄。”
“之后呢”
“邓施主并未去问旁人,上了炷香就走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静回忆了一番,“有一段时日了,大约是上月中旬。”
那个时候,何文乐还没有失踪。
江采霜一时间也参不透邓聪为何有此一问,只得先将此事记在心间。
她去找堂姐一同回去,在太舍门外意外地遇到了宋允萧,他是来给弟弟送衣服的,正好跟堂姐碰上,两个人一路嫌弃地斗嘴。
江采青玩笑道“你弟弟都进太舍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反倒进不了,知不知羞”
“我只是志不在此,不信青青出一道对联来考考我,看我学问如何。”
“好啊,那我便出一道题”
江采霜撩开车帷,清声喊道“采青姐姐。”
“哎,我妹妹来接我了,下次再给你出题。”江采青应了声,得意地看向宋允萧,“没人来接你吧”
炫耀完,江采青上了马车。
却没想到,宋允萧居然厚着脸皮跟了上来,“白露道长,正好你要回王府吧,我找谨安有事,劳烦捎我一程。”
江采霜眨了眨眼,“他不在府上。”
“不在干什么去了”
“外出办案。”
“听见了吧,世子不在,你赶紧下去吧。”江采青抬脚,假意要把他踢下去。
宋允萧被踹得往一旁歪去,抓住车厢板,厚颜无耻地道“那你们送我到朱雀门吧,我从那回家近一点。”
“不要脸。”江采青怒骂。
江采霜看着他们二人嬉笑打闹,忽然想起了燕安谨。
也不知道他在办哪桩案子,怎么还跑出了汴京城。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撩开车帘,看窗外的风景。
回去的路上,经过长庆街,正好瞧见吹烟出来买东西。
她只是陪着董月娘,自己并没有出家修行的打算,所以一出清心庵便换上了寻常女子的衫裙,正站在卖烧肉的摊位前流口水。
江采霜眼睛一亮。
董月娘性情沉稳不好询问,但她可以问吹烟啊。
“停车。”
江采霜让车夫停下,招呼道“吹烟姑娘,要不要上马车坐坐”
吹烟认出是她,活泼地应下,“好啊。”
只是吹烟上了马车才发现,车中还有一个男人。
江采霜和堂姐坐在一边,宋允萧坐在对面。吹烟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坐。
“青青,过来,给你看个东西。”宋允萧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江采青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挪到他身边坐下,“什么东西啊。”
她腾出了位置,吹烟刚好坐到江采霜身边。
“你站在卖烧肉的摊子前面干什么是不是想吃肉了”
吹烟不好意思地咽了咽口水,“在庵堂里不让吃荤,可把我给馋坏了。”
江采霜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流露出一丝狡黠。
她吩咐车夫帮忙买来几包烧肉,递给吹烟,“在马车里没人看见,你放心吃吧。”
“真是太谢谢你了。”吹烟闻着肉香,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迫不及待地大口吃了起来。
江采霜紧张地捏着手指尖,心跳略微加速,随口提起般问道“你们家姑娘修行多久了我是说你是不是很久没吃肉了”
吹烟大口吃着肉,满脸满足,“对啊,我去年跟我家姑娘来的清心庵,都快一年没吃过肉了。”
去年来到清心庵时间与董太师女儿和喻文卿的事对得上。
“听说你家姑娘来到清心庵之后,还办过女子学堂”
“是啊,我家姑娘看许多穷人家的女孩这辈子都不能读书识字,便想教她们认字明理。即便将来不能去科考,起码也能找个活儿干,不用愁生计。”
“后来怎么不办了”
吹烟“唉”了一声,“还不是因为来清心庵的人多了,闲言碎语也跟着来了。”
原本是清修之地,一下子涌来那么多女娃,还有她们的爹娘,霎时热闹得跟坊市一般。
都是女子过来也就罢了,男子也来庵堂附近转悠,没几日便传出了难听的闲话,说什么的都有。
她家姑娘就是被这些难听的风言风语,逼得关掉了学堂。
不管江采霜问什么,吹烟都有问必答。
宋允萧不了解案情,但大概猜得出来,江采霜在旁敲侧击地打听什么。
他手掌揉着脖颈,摇头,啧啧感叹“跟老狐狸待久了,连白露道长都变成了小狐狸。”
以前白露道长多么老实多么正直的一个人,跟谨安才在一块多久,就被带坏了。
“说什么呢你。”江采青听不得别人说霜儿一句不好,又跟宋允萧打了起来。
江采霜继续探问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月娘怎么会想到办女子学堂”
吹烟摇摇头,“我家姑娘以前就是普通的闺阁小姐,守规矩,喜静,不常与人来往。来到清心庵后,她有一次不慎落水,被人救起来,便改了心性。”
“落水”江采霜捕捉到这个关键点,忙问“在哪里落水”
“就在清心庵后面那条河。”
正好是汴河支流。
江采霜的心快速跳了两下,仿佛有什么深藏不清的东西,正在暗暗浮上水面。
“你说落水之后,月娘性情大变”
“也算不上性情大变。只是落水前,我家姑娘整日郁郁寡欢,落水后,突然想通了似的,开始广读书文,还办起了学堂。”
吹烟已经将一包烧肉吃完了,擦了擦嘴,“我真是好久没吃过荤食了,怕让别人瞧见,又要说我们姑娘的坏话。”
“那些人总说我家姑娘不是诚心办学堂,要是我家姑娘不诚心,也不会一个人在房中的时候,都在自言自语嘀咕着教书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干脆不要管他们了才好。”吹烟愤愤不平。
她向江采霜道了谢,还留下了买烧肉的银子,躬身下了马车。
与此同时,太舍内。
江水寒得了消息,便找来几个同窗,一起去山门附近查进出名册,上面记载了进出太舍的人的名字,还有外出目的,进出的时辰。
段静远听闻此事,也撑着病体过来帮忙。
“静远兄,你前几日刚落水,应该卧床休息,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段静远脸颊消瘦苍白,“何兄周兄他们至今下落不明,我哪里躺得住”
江水寒拍拍他的肩,“那好,我们一起找线索。”
几人翻看最近一段时日进出太舍的记录,有名学子边翻边提出疑问“在何兄失踪前,他们五人似乎经常出去聚会,说是去外面寻一处僻静之所,谈诗论道。诶有一回还带上了静远兄。”
“是吗我看看。”江水寒将记录接了过来,“静远兄,你们那次去了什么地方那次似乎没有周康,周康是后来才加进来的。”
段静远眼睛闪了闪,“就去了街上的书铺,在后院里说了会儿话。”
“说了会儿话”
“对,讨论了王公和喻兄的主张,没提别的。”
“之后你怎么没再和他们一起去”
段静远眉间藏着隐忧,“我去了一回,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独处研讨文章,不喜太吵闹的地方。”
“哦。”江水寒并未起疑。
隔了一日,江采霜还没来得及出府办案,哥哥江水寒便骑着快马到了。
小虎子连忙请他到书房议事。
江水寒从袖中抽出几张纸,“我请几个同窗连夜查了山门下的进出记录,发现何文乐五人失踪的那几天,苏滔每一次都不在太舍。其他人虽也有下山采买的,但基本都有好友陪同,而且下山次数不多。只有苏滔,五人失踪,他五次都不在太舍。”
“我带来了记录,你看看。”
江采霜将这几张纸拿到手里细看,里面关于苏滔的行踪已经被特意圈了出来,他出门的时间,果然跟五人失踪的时间完全对得上。
江水寒随口问了句“世子不在府上”
江采霜正在看他送来的证据,“他出门办事了。”
江水寒踟蹰再三,关心地问道“你在王府过得可好他的手下没有为难你吧”
之前在外面相见,一直有其他人在身旁,他不好开口。
“嗯”江采霜抬头,看到哥哥满脸的忧心,不禁莞尔一笑,“哥哥你看我像不好的样子吗小虎子他们都听我的差遣,没有为难我。”
她现在每天查查案,捉捉妖,还有一群能干的手下听她差遣。
日子过得可美了。
“那就好。”江水寒眉间松快了不少,望向窗外感慨道“之前初次进王府,就觉得这里林繁水秀,鸟鸣花香,屋舍院落建得少,像是住在山里一般。倒是比我们府上还清幽。”
就连去书房,都还得过一道竹木桥。
他这位妹夫,似乎不像传闻中那样暴戾恣睢,倒像是心境平和通透之人。
江采霜心知肚明,府上之所以是这般布置,是因为住在这里的都是狐妖。
这里可是狐妖老巢,自然布置得像山里一般,一群大大小小的狐狸躲在山中修行,倒也自在。
江采霜略有些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对了哥哥,那个余及你查到了吗他以前是不是太舍的人”
“我正想跟你说这事。查到了,前几年他还叫余不及,确实在太舍读书,但学问不怎么样,屡试不中。他觉得是名字拖累了他,便将名字改成了余及。后来因为家里牵扯到一桩命案,他便离开了太舍。”
余不及,余及。
改之前不能进士及第,改之后又愚笨到了极点。
“那桩命案跟太舍没关系吧”
“没有,是他们家的事情,他在其中牵扯也不多。”
那便与这桩案子无关了。
江水寒忧心忡忡地问道“霜儿,何兄他们至今下落不明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嗯,”江采霜点头,“之前开封府搜查过太舍附近的房屋,连空置的院子都搜过了,不大可能是有人将他们掳走囚禁起来。如今查明五人失踪的时候,苏滔每次都恰好不在太舍,说明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而苏滔又跟鱼精有所关联,这般推断的话,除了邓聪以外的其他四人,很有可能丧身鱼精之口。”
这几日除了沿着河岸找寻鱼精下落以外,悬镜司的人也在搜查何文乐等人的踪迹。
查了这么多时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除了丧身妖腹,不做他想。
“唉,他们五人住得近,又都支持新法,平日常常彼此走动。但五个人都是潜心求学,不爱与人争斗的淡泊性子。到底是哪里惹到了鱼精,致使五人齐齐丧命,真是让人百般不解。”
惹到鱼精
江水寒这番话,让江采霜注意到一个之前没有留意的点。
“哥哥,你与苏滔的院落之间,是不是还隔着一个人”
“是,隔着姚良辉。”
江采霜凝眉思索,“既然还隔着一个人,为什么鱼精偏偏挑中你下手”
与苏滔住得更近的姚良辉却没事。
江水寒愣了一下,“是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哥哥你和何文乐周康等人,共同点是什么”
江水寒脱口而出“我们都拥趸新法”
“这就对了,鱼精并非随意杀人,他似乎有意针对拥趸新法的人,先是何文乐周康邓聪等人,再之后是哥哥你,”江采霜咬了咬唇角,认真分析,“还有苏滔,他与鱼精早就认识,却能好好地活着。两天前却突然被鱼精吞了”
江采霜脑海中灵光一闪,“那天我们搜查苏滔的住处,在他房里找到了王公和喻文卿的文集诗篇,所以苏滔其实也是支持新法的”
这才是苏滔被害的真正原因。
他表面上支持守旧派,不愿改革易法,所以鱼精一直没有对他下手。
可苏滔刚刚承认他内心支持的其实是新法,当晚便被鱼精所害足以证明鱼精的确挑人下手,且只杀新党。
“七夕那夜,鱼精先是挑中了我,因为我在你和段大哥辩得旁人哑口无言的时候,一直在拊掌喝彩。鱼精不知道我是你妹妹,便以为我也同样支持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