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她都能跟那些小孩玩捉迷藏了,可不是聪明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江采霜挠了挠手心,始终不能下定决心走上前。
在他们走后,巷子里的阿宝儿忽然抬头,朝他们之前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又过了几日,江采霜的银子花完了,鼓囊囊的香袋空下来。
她这时候才发现,香袋最下面有个夹层,里面似乎还放着东西。
江采霜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用两根手指将纸条夹出来。
纸条约莫一个骨节宽,展开,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盼早归。”
江采霜一下就认出是燕安谨的字。
心尖仿佛被人搁了一把火,一下就烧起来,烧得发烫。
她犹豫了好几天的事,终于有了决断。
入夜,江采霜悄悄来到余家老宅。
她在墙头蹲守了没多久,巷子口就徐徐走来一个女孩。
小女孩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衣,身上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头顶绑了漂亮的花绳。正是阿宝儿。
白日里痴傻的阿宝儿,此刻却眼神清明,隐隐翻涌着复杂。
“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吧。”阿宝儿开口。
“那天李秀要打死余三娘,我感知到妖气,才能那么快赶到。那个时候,我已经猜出了你的身份。”江采霜说道。
“你跟在我们身边,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带你走。”
阿宝儿握紧拳头,面露怒色,“不可能”
“你做错了事情,必须要承担应有的后果,而不是一辈子躲在阿宝儿身体里,享受不属于你的母爱。团奴,我要带你回去。”
藏在阿宝儿身体里的妖,正是她苦苦追寻的鱼精团奴。
被拆穿了身份,团奴也就不再隐藏了。
她从阿宝儿的身体里钻出来,十一二岁的女孩粉雕玉琢,依旧一身红裙,绑着圆滚滚的冲天鬏。
团奴扶住阿宝儿软下去的身体,扶她在墙边躺下。
“我不会跟你走”她防备地看向江采霜。
江采霜从墙头跳下来,衣袂翻转,“你爹娘的骸骨被镇压在此处,你不希望我收走他们的骸骨,让他们早日轮回转世吗”
团奴语气激动,心底防备未卸,仍存着半信半疑,“你当真愿意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事”
“荡平妖魔,还百姓安康乐业。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
团奴眼里骤然掀起惊涛,沉默不语。
江采霜继而劝道“但是我一旦收走了你爹娘的骸骨,这里的孩童便不会再痴傻,到时候阿宝儿就会发现你的存在。你这样一直宿在她的身体里,是行不通的。”
正是因此,江采霜才一直没有动手拆掉鱼骨庙。
她怜惜团奴生来没有父母,好容易才得到余娘的照顾,不忍心将她从这样的幸福中带走。
可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团奴害了人,就必须受到惩罚。
而这里的无辜孩童,也应该免除怨气影响,恢复神智。
团奴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眶也红了。
“我从前觉得你冥顽不灵,屡教不改,可是这段时日,我发现你并无害人之意。那日妖气外泄,也只是为了保护余三娘,对么”
“只要拆了鱼骨庙,余三娘就能跟她的亲生女儿生活在一起。你当真要在阿宝儿身体里藏一辈子,夺走本属于阿宝儿的爱吗”
团奴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半点音节,可她忍得肩膀都在颤抖。
江采霜不再开口,静静等着她想通。
许久,团奴紧攥着拳头,颤声说道“只要你能拆了这座庙,还我爹娘自由,我便跟你回去。”
这座庙镇压着她的爹娘,可因为庙宇附近有道士设下的阵法,她的妖力根本无法加以破坏。
“好。”
江采霜亲自送阿宝儿回去,轻轻将她放到床上,依偎在余娘身边。
之后,她和团奴一起来到鱼骨庙前。
江采霜催动灵力,红绳穿着铜钱自她袖中飞出。铜钱叮铃作响,将整座庙一圈圈缠了起来,包成一个巨大的红茧。
平静的夜里忽然狂风大作。
红绳缠着庙宇旋转,缠绕,伴着饱含怨气的嘶吼,红绳勒进墙壁间,将残存妖气的骸骨湮灭。
团奴眼中含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巨大的鱼身虚影浮现在鱼骨庙上空,是她多年未见,却依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母。
团奴怔然望向半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被牵动,不由得向前半步,喃喃道“爹,娘”
不知过了多久,庙宇轰然坍塌,鱼骨娘娘的神像支离破碎,化为湮粉。
整个鱼骨庙,在腾起的无边烟尘中,化作一片废墟。
被镇压于此的鱼精,终是得了解脱。
它们的怨气和诅咒,也将彻底不复存在。
团奴跪在地上,冲着坍塌的庙宇磕了三个头,送爹娘离开。
了却了这桩心事,团奴心中的执念已消,她擦去眼角的泪水,看向江采霜,遵守承诺道“我跟你走。”
随即化作一抹流光,缠在江采霜腕上,成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红绳,缠着一颗木质鱼雕。
第二日,村民发现鱼骨庙坍塌,吓得六神无主,惶恐万分。一个个地里的活都撂下了,各种传言传得沸沸扬扬。
见状,陈县令连忙让人散播传言,趁机教化村民,“就是因为大家的贪婪和凶狠,手足相残,不顾仁孝,才让鱼骨娘娘对大家失望,再也不保佑他们了。若想重新得到鱼骨娘娘的保佑,须得孝悌礼义,忠厚勤恳”
江采霜最后去见了一次余三娘。
余家老宅院子里,余娘正抱着阿宝儿喜极而泣。
“阿宝儿刚才喊娘了是不是阿宝儿好了是不是我的阿宝儿”
阿宝儿依赖地靠在娘亲怀里,虽说不能一下子像同龄人那样明醒,但的确不似以前那么呆滞痴傻。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好奇地看着自家院子,再也没了之前覆在眼睛上的那层雾气。
只要再有些时间,余娘耐心教养,阿宝儿慢慢就会跟同龄孩童一样。
看到这一幕,江采霜感觉到手腕间戴着的鱼木雕,散发出一阵热意。
此间事了,她也辞别了陈县令,和银风小虎子他们踏上归途。
江采霜去了清心庵,放出团奴,让她和董月娘见最后一面。
“团奴”看到自己的徒儿,董月娘忙放下手中佛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将她抱进怀里,紧张地问道“你这段时日去了哪儿可有受委屈”
“没有,”团奴摇摇头,“师父,我去了鱼骨庙。中元节那日,我偶然附身在一个痴傻的孩童身上”
董月娘领着团奴坐下,听她细细讲述自己这段时日的见闻。
“余娘待我很好,就像我的娘亲一般。这位白露道长替我解救了我的爹娘,她跟那些坏道士不一样,她是个好人。”
“那就好,你没受委屈就好。”董月娘悬了许多日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师父,我的心事已了,我这次来,是想同您告别。”
当初团奴一时激愤,满脑子充斥着被背叛的念头,怒而离开。去祥符县的这段时日,她头脑冷静下来,慢慢也想明白了。
世间善恶轮回,因缘果报,她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董月娘指尖微颤,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团奴,你”
团奴从蒲团上起身,来到董月娘面前跪下,“师父,多谢您当初不厌弃徒儿的出身,耐心教导徒儿读书知礼,分辨善恶。可是徒儿愚钝顽劣,还是酿下大错,这才致使今日因果缠身,积重难返,这是徒儿应得的报应。”
董月娘眼眶登时红了,欲扶她起来,“你先起来。”
团奴却摇了摇头,不肯起身,“当初我不该冲动行事,不该残害无辜。您教我积德行善,我却不听您的嘱托,辜负了您的教诲。”
要是那个时候,她不那么一意孤行就好了。
只可惜,人已被她吞入腹中,再无回头路。
董月娘面上泪水滚落,“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只是一念之差,才酿成大错是我没能教好你,若是我能早些发现,及时制止,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师父,这怎么能怪您呢怪只怪我自己愚笨自大,才有了今天。”
“如今的我作恶多端,早已没有颜面再出现在您的面前。可我还是想在临走前,再见师父一面,再叫您一声师父。”
团奴抬起头,眼睛湿红地望向董月娘,“师父,徒儿戾气缠身,罪孽深重,从今往后恐不能在您身边侍奉了。”
她膝行后退,朝着董月娘连磕三个头。
董月娘颤抖着起身,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叫着小徒弟的名字,“团奴,团奴”
团奴满脸泪水,扯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语声恳切道“往后徒儿不在您身边,还望师父身康体健,如意百岁。若有来生,徒儿还愿拜您为师。”
“若有来世,我也愿再做你的师父。”董月娘抱住她,泣不成声,“这次是师父没有教好你,下一次下一次师父定不会再让你步入歧途。”
江采霜有些不忍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微蜷,鼻尖也涌上酸涩。
团奴并非残虐嗜杀的妖怪,她本心是好的,一心想为师父报仇,却因涉世不够,做事冲动欠缺考虑,最终酿成恶果。
她害了太多无辜人的性命,终是不能继续留在这世上了
团奴早已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临什么,心中一片坦然,并无多少惧怕。
她同董月娘分开,乖巧地盘腿坐在院中。迎着阳光,明亮的眼中毫无戾气,面带浅笑,像个寻常的凡人女孩儿。
董月娘远远看着,藏在袖中的手不停颤抖。
团奴笑意盈盈地看向江采霜,无惧无畏道“道长,动手吧。”
话音刚落,董月娘脸上的泪水便无声滚下。
江采霜施法,团奴周身被笼罩在一片温和的白光中。
团奴的身影越来越淡,在消散的前一刻,她微笑着看向董月娘,最后用口型说了句“师父,来生再会。”
两根红色的发绳翩翩飘落在地,水盆中多了一尾未开灵智的小鱼,好奇地游来游去。
董月娘呜咽着掩唇,哭声渐渐压抑不住,悔痛难当。
在废去团奴法力的时候,江采霜同样“看”到了团奴的一生。
人间热闹的夜市上,一对容貌普通的夫妇,一左一右牵着女孩儿的手走在街巷间。
华灯初上,漂亮的女孩儿坐在父亲臂弯,吃着红艳艳的冰糖葫芦。母亲从摊位上买来红色发绳,温柔笑着为她绑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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