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 就我自己。”罗方先是一愣,见她盯着桌上的两只酒盏,他脸上笑意渐渐隐去, “那是那是给先人的。”
江采霜顿觉说错话了,紧张起来,磕磕绊绊地道歉, “抱歉, 我”
“没事, ”罗方释怀地摇了摇头,“几位先跟我看看房间吧, 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堂屋和右边房间只隔着一道门帘,里面简单地摆放了一些家什,收拾得很干净, 没什么灰。
之后是院子里的厢房,同样干净整洁。有一间厢房的床铺很宽,能并肩睡四五个人。
“地方足够我们兄弟几个睡, 柴房就不用收拾了。”林越给他递碎银子。
罗方却不肯收,憨厚笑道“算了, 今日中秋,原本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 就不收你们的银子了。”
说罢,他还热情地招呼道“几位要是还没用膳, 我去帮你们张罗饭菜太精细的菜肴做不来, 但是家常菜还是做得顺手的。”
“那就劳烦了。”
罗方钻进厨房忙活。
只剩下他们自己人站在院子里。
“主子,您和夫人住哪间”林越问。
“我们二人住厢房,你和梁武住堂屋。”燕安谨心下早已有了安排, “堂屋只有一扇门帘,你们夜里入睡时,多加警惕。”
林越和梁武都是跟随他身边已久的,闻言便猜出事有古怪,神色肃然地点点头。
等他们都去分派住处,江采霜拉了拉燕安谨的袖子,小声问道“你觉得这个院子不对劲是因为桌上的两只酒盏么”
燕安谨缓缓摇头,“桌上虽有两只酒盏,但只有一副筷子是用过的,罗方应该没说谎。”
另一只酒盏旁边很干净,没有溅出来的酒液,碗筷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正应了罗方的话,应该是他献给去世的家人的。
“那是什么地方不对”
“道长仔细想想,我们方才从街上走的时候,有哪里不同寻常”燕安谨将她微凉的小手裹进掌中,语声温柔地道。
江采霜被他牵着朝正堂走去,思绪回忆起方才走过的街巷。
与寻常村镇的节庆似乎并无不同,都是满大街的吆喝叫卖,卖各种吃食玩意儿的摊贩挤挤挨挨站满了河岸边,还有扛着扁担的卖货郎
走进正堂门,桌上暖融融的烛光摇曳,江采霜这才回过神,眼里划过一抹流光,“我知道了。”
她正要继续往下说,罗方端着菜走进来。
他把自己吃过的菜都撤下去,放到靠墙的小桌上,随后拿抹布擦干净桌子,摆上热气腾腾的新菜。
等他的身影再次钻进厨房,江采霜倾身靠近燕安谨,手掌竖在唇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刚才我们走过的街上,热闹是热闹,但是怎么全是年轻男人,连一个女人或是老者幼童都没有”
本该是团圆的节庆日子,小孩子爱玩爱闹,肯定会吵着上街。
可街上却一个小孩都没有,从摆摊的到买东西的,竟全是青壮年男子。
这实在古怪。
燕安谨颔首,“的确,这不符合常理。”
“这座小镇肯定藏着秘密。”江采霜咕哝道,“我们得小心点儿。”
罗方手快,没多久就炒出四道家常菜。颜色油亮,分量足,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他端上来一筐干饼,还有街上卖的糖酥小饼,一个饼只比手心大一圈,一层层的酥皮薄如纸,油乎乎的,一碰就掉。
罗方咧开嘴笑,“这是我自己做的槐叶饼,因为圆悠悠的像月亮,也叫月团饼。我小时候一到中秋,一家子人围在一起吃月团,可热闹了。”
说到此处,他眼底落寞一闪而过。
“快,快坐下吃,这月团可得趁热吃才算好。配上新酿的桂花酒,那叫一个绝。”罗方招呼众人围坐在桌前,还主动帮大家添置碗筷。
林越推辞道“罗兄弟你真是太客气了,我们自己来就行。”
梁武声如洪钟,开怀大笑,“不错,你小子是个热心肠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桌子底下,林越暗暗踩了他一脚,提醒他别太得意忘形。
别忘了主子说过的话。
梁武看似大大咧咧,心思可不粗,他倒了一杯酒,先递给罗方,“好兄弟,跟我干了这杯桂花酒。”
“这我酒量不佳。”罗方面露难色地推辞。
“欸,今日节庆,这么好的日子,便是酩酊大醉又何妨”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罗方推拒不得,只好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梁武放心地喝了自己杯中酒,蒲扇大的巴掌拍了两下罗方瘦弱的肩,拍得罗方呛咳不止。
“哎哎,我这人手劲大,罗兄弟,你没事吧”
“没事,咳咳。”罗方咳得脸都红了,瘦长的脸黑红。他长得浓眉大眼,看着是很老实,脾气好,不喜欢与人起冲突的性子。
“咱们萍水相逢,也算缘分。来,再干一杯。”
梁武拉着罗方去墙边的小桌上喝酒,只听得他畅快爽朗的笑声,很快就跟罗方聊起了家常。
“罗兄弟,看你年纪轻轻,就已经置办了这么个宅院,看来是年少有为啊哈哈。”
罗方谦虚腼腆道“这院子不是我的,是我从一个老伯那里赁的。老伯挣下了家产,回乡跟家里人享福去了,我替他看着这宅院,平时也背着货架做些小买卖。”
堂屋角落里摆着货架,刚才江采霜他们在厢房也看到了一些做工精巧的小玩意儿,有兔子灯,磨喝乐,蹴鞠球这些孩童耍玩的东西,还卖些常见的木梳香粉,葫芦水瓢。
梁武大口吃着饼,粗声问道“你帮人看院子,得时时待在这里吧”
“是啊,”罗方叹了口气,“院子离不开人,不管逢年过节,我都走不开。”
他倒了杯酒,满怀愁绪地一饮而尽。
“你家是这里的”
罗方摇摇头,“不是,我是青州人,到南柯镇这边来做生意。”
听到“青州”这两个字,江采霜不禁抬头看了过去。
“你来南柯镇多久了”
“好些年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你这么些年都没回过家逢年过节都是你一个人”
“嗯,没回去过。”
无边的孤独寂寥涌上心头,罗方的眼眶渐渐红了。
梁武赶紧给他倒酒,“咋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做生意来了要我说,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在哪都比不上在家里好。你看,这过年过节的,这么热闹的中秋,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个院子,也没什么意思。”
要不是他们凑巧留宿,罗方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守着这方院落。
外面都在热热闹闹过团圆中秋,只有他坐在屋里自斟自饮,身边连个伴都没有,实在凄凉孤寂了些。
“我又何尝不想留在家呢只是生计所迫,没办法才出来闯荡。”几杯酒下肚,兴许是好不容易有了倾诉内心的机会,看起来老实寡言的罗方也打开了话匣子。
“我从前是江上的渔民,每年靠水吃饭,也能挣些银两,养活一大家子人。谁道后来乡里地痞占了码头,谁要在江上打渔,都得先给他们家交护江银”
“原本就是大家的江河,我们世世代代在江上打渔,以此为生,凭什么给他们交银子”
梁武忙着给他倒酒,点头附和道“是啊,这又不是他家的河,凭啥这么霸道”
“我们本来赚得就不多,只得勉强糊口而已。那鲁姓地痞动不动就来催收银子,一次就要十两纹银,我们哪里掏得出来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奉养,根本交不出这十两银子,我私底下借也借了,求也求了,只盼望能宽限几日,可那姓鲁的实在欺人太甚”
罗方红了眼,无奈又痛恨地道“他没收到银子,便派人来砸我的船。对于我们渔民,砸了我的船,就等于断了我全家的生计。我找了几个同乡告上县衙讨说法,出来后,却被鲁家的家丁恶仆痛打一顿,甚至被逼得当众跪下,把同乡刚捞的一桶鱼,全部倒浇在我头上。”
那是冰凉腥臭的江水,当头浇在头上。
还有人捡起地上的鱼,用力拍打他的脸,拍得他的脸充血肿胀,遍布血丝。又掰开他的嘴巴,捡起满是污泥的生鱼,硬往他嘴里塞。
他忍受着众人的虐打侮辱,鲁家人的嘲笑声直往他耳朵里钻。
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口中还残留着鱼的泥腥味,喉咙发痒,仿佛还有鱼唇在他口中吞吐张合。
从那次之后,罗方再也没吃过鱼,一闻见鱼腥味便吐得厉害。
“鲁吉明放言,只要我还敢出现在青州江上,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我被他赶出青州,有家不能回,只得孤身一人在外打拼。赚到银子了,就封一纸家书,托来这边打渔的同乡替我捎回去。”
梁武叹道“唉,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段坎坷的过往。那姓鲁的仗势欺人,可真不是个东西。还有那官府的人,难道跟姓鲁的也是一伙的”
“鲁吉明有钱有势,县老爷早就被他买通了。我们这些小民,哪有本事跟官斗”罗方唉声叹气,心底一片怅惘悲凉。
“来,喝酒,不想这些烦心事了。”
“嗯,不想了。”罗方闭了闭眼,仰首饮酒。
过了会儿,罗方看向门外倾泻一地的月辉,“今夜月色这样好,不如我们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吧。”
梁武大手一挥,“哈哈好去院子里吃喝赏月,也是一桩美事。”
一行人来到院中,连桌椅也一起搬了出来。
因着今夜月轮高悬,宛如玉盘,只挂一盏昏黄的小灯笼在树枝上,便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他们坐在下风口,夜风吹得灯笼微微摇晃,淡雅幽甜的槐香弥漫在空气中。
刚一落座,燕安谨桃花眸波光微动,压低嗓音商量道“在下可否与道长换个位置坐”
“嗯”
燕安谨笑声解释,“道长这里的槐花香气更馥郁一些。”
“好呀,那你坐我这里吧。”江采霜不疑有他,起身与他换了座位。
林越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默默吃饭,背地里却都运转起了妖力。
罗方仰头看向院墙外面伸来的槐树枝,还有高悬在树枝间的明月。
他面露怅然,低声怀念道“我小的时候,每年到了中秋,一家人都会围坐在院子里赏月。秋天正是农忙的时候,我家里人帮富户侍弄田地,换些米面。累一天了,跟家里人坐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家常,也能歇口气,就不觉得有那么辛苦了。”
说完,他自觉倾诉太多,自罚一杯,不好意思地歉意道“我多少年没回过家,一到团圆的节庆日子,就容易多愁善感,让各位见笑了。”
“没关系,你想说就说吧。”江采霜善解人意地插话进来,“我们此行正是要去青州,若是你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我们也可以帮你捎带。”
罗方没想到,他们的目的地居然正好是青州。
他呆愣了半晌都没动静,喃喃道“青州,你们要去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