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夏把手里没吃完的瓜子递给李钱,拍了拍掌心碎屑,朝窦氏走过去。
窦氏在清锅灶里的余火,之前怕饭凉了,里面一直续着根柴小火温着锅。
“灶房小挤不下这么多人,咱们去屋里坐着吃。”陈妤松虽然怕蔡甜,但她明显能看出来刚才窦氏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她一开口,几人又呼啦啦地朝堂屋走。
灶房里顿时只剩下父女二人。
窦氏坐在矮凳上,手捏着柴火棍拨动灶肚里的火星,“有事啊”
“嗯,”梁夏拎起衣摆乖乖蹲在窦氏边上,“爹,这事事先瞒着您,对不起。”
窦氏没吭声,他之前是有些生气,气梁夏自作主张,非要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他这么些年拉扯养活一个女儿容易吗。
但他做饭的时候也想通了,孩子大了,不可能一辈子做什么事情都要请教他征求他的同意。
就连春日外面屋檐下的喜鹊都知道让小鸟出去飞翔历练,何况大夏还是个人。
窦氏嗯了声,语气不咸不淡。
他小表情表现的很明显,要么解释,要么哄他。
这事很重要,梁夏选择解释。
“当皇上其实是我自己的主意,跟蔡夫子没有关系。”
梁夏也有些疑惑,“您刚才说的那些我也都想过,但蔡夫子的确没有怂恿我去坐这把椅子,她今年回家探亲前什么都没说。”
“我当皇上和我不当皇上,选择全在我,她没有干涉过半句。”
蔡甜知道她是谁,按理说蔡甜在她身边多年,应该撺掇她早点进宫掌权才对,这样蔡甜就是将来的帝师。
她对自己来说算是半个母亲一般的存在,自己当了皇上肯定不会亏待她,到时候她想要什么没有
可蔡甜从未提起过她是皇室血脉的事情,以前如何,现在依旧如何。
不管蔡甜是怀着功利之心靠近,还是无私单纯的一腔抱负只想为大梁培养继承人,以她目前的做法来看,都不太像。
梁夏想,蔡夫子心里应该可也在挣扎。
一面希望她认祖归宗当皇上,所以教授的知识面很广,不仅仅局限于科考。
一面又顾及着窦氏的想法,知道窦氏想让女儿普普通通过这一生,才没提前告知她身份。
蔡甜在面对初心跟窦氏之间,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最后干脆把一切都交给命运,自己撒手不干涉,像以前那般回家过年。
“你说她没怂恿你”窦氏微怔,“可她明明知道你的身份,要不然也不会在即将平步青云时突然止步,搬到咱家隔壁来。”
蔡甜最开始只教梁夏,陈妤松陈妤果是顺带着教的。
“所以蔡夫子并非那般冷面冷心。”梁夏手搭在窦氏腿上,轻轻拍了拍,希望他能懂。
她是心里有你啊。
所以才顾及你的感受。
这话梁夏只敢在心里说,毕竟劝爹改嫁这种事情,在她便宜娘还没下葬前,由她来提不太好。
窦氏彻底迷糊了,“那你是怎么知道你能当皇上的”
他还以为是蔡甜说的。
难道是
他看梁夏。
梁夏摇头,“跟松果也没关系,跟陈姨也没关系,她们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是梁夏,仅因为我是大夏,是窦夏。”
这份感情,跟“梁”字无关,跟权势利益也无关。
她分得清,看得懂。
“爹,是我梦到了我是皇上。”
梁夏昂脸看窦氏,灶肚里的热意犹在,映在她脸上,“梦里我丢了皇位,害了很多人,可她们都没怪我,一心只想让我活下去。”
梁夏想轻松地笑笑,可嘴角怎么都扯不起来。
她放弃地低下头,额头抵在窦氏腿面上,轻声说,“梦醒后我就决定,我要好好当这个皇上,不能像梦里那般无能。”
“我要守护好大梁的山河,也会庇佑好我的子民。”
“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我想试试。”
梁夏声音闷闷的,她也知道自己此举冒险,一不留神可能就死在那个位置上。
可她一人身死跟国破民亡四处硝烟遍地横尸比起来,好像格外微不足道。
她拿自己去赌,赌大梁气数未尽,赌天下百姓一个富饶的未来。
“我要当皇上。”
“好,”窦氏楞了好一会儿,慢慢抬手,温热的掌心搭在梁夏脑袋上,垂下眼睛看她,“那就当。”
梁夏昂脸抬头看窦氏,窦氏抬手用掌根抹了下脸上的泪,“这事听着挺玄乎的,但你能梦着说不定你真能成事。”
“爹就是个小百姓,没有什么家国抱负,但如果我家大夏执意要去做,那爹就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我就只是担心你,”窦氏看向梁夏,伸手摸摸她的脸,“不是生气。”
梁夏笑,“好。”
她就知道,无论她做多么奇怪多么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爹虽嘴上骂两句,但总会默默支持她。
“我还把她们往坏了想,”窦氏脸一红,羞愧起来,“我该给她们赔个不是。”
梁夏拍拍窦氏的腿,“松果是小辈,当不得您道歉,而且咱们爷俩刚才还救了她俩一命呢。”
梁夏没跟蔡甜说自己把文章写完了,要不然一字未写的松果两人,能被蔡甜骂死。
“至于蔡夫子”梁夏也只点到了这儿。
窦氏看了她一眼,闷闷地说,“我去跟她道歉,不管她以什么想法靠近,总归这些年对咱们父女俩的好不是假的。”
窦氏道“大不了今年这官服,还是我替她洗干净还给陈乐时。”
蔡甜回家探亲的四品官服是借陈乐时的,这些年陈乐时从一个七品小官慢慢挣扎到如今的四品大员,蔡甜在她家人眼里的形象,也跟着升官发财。
蔡甜多年来没成亲娶夫,更没有孩子,她跟家人描绘的那些美好,全是套用了陈乐时的人生经历。
这两人,当年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啊
如果蔡甜没辞官,以她的才学,现在应该不止四品。
屋里,蔡甜坐在桌边,腰背板正如松,沉默不语地把那碗微凉的剩饭端起来吃完。
陈妤松呐呐道“夫子,我给你盛点热的吧”
“无碍,”蔡甜道“能吃就行。”
窦氏手艺很好,做出来的饭菜比酒楼饭庄里的还要好吃,哪怕是一碗煎了葱花的寻常面汤,都跟别人做的不同。
有家的感觉,带着鲜活的烟火气,在寒冷夜里格外慰藉肠胃。
蔡甜吃的认真。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吃他做的饭了。
蔡甜承认自己是怀着目的靠近窦氏父女,可她逼不得已,更没起过坏心。
除了家人外,她两辈子,也就只这般掏心掏肺对过窦氏父女。
他当初怀着身孕从宫里出来,银钱不多不舍得花钱吃肉补身子,她就让肉铺掌柜装成老人摔在窦氏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做为感谢,肉铺硬是给窦氏“送”了一年的猪羊肉。
蔡甜背地里付钱的时候,肉铺掌柜还说头回做她这样的生意,没点子演技在身上还“送”不出去这不要钱的肉。
蔡甜拱手道谢。
她那时跟窦氏不熟,贸然相帮肯定惹他怀疑。
蔡甜拿自己的那点积蓄偷偷补贴他,用的法子花样百出,就为了让他过得好一些,顺利生下肚里的孩子。
后来梁夏顺利出生,父女俩花销逐渐增加。
蔡甜一个给梁夏当夫子的,收的那点束脩连顿酒钱都不够。
那时她在家人眼里,已经入职翰林院,有自己的俸禄,所以蔡甜没办法从家里拿钱,只得戒了酒。
她点灯熬油给书铺誊抄字帖,又接了写话本的活,甚至给人作画写家书,但凡能用这双拿笔的手赚钱的活,她都干了。
她一个该在翰林院修书的新科状元,日日做着这般零碎的活计,只为了让梁夏不在笔墨纸砚的事情上发愁。
后来陈乐时慢慢升了官,开始帮她从翰林院跟大儒那里四处借书。蔡甜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让梁夏长些见识。
练字,读书,骑马,射箭,习武。
蔡甜能教的全教了,她不精通的,那就重金请精通的人来教。
她赚了那么些银钱,花在家人身上两分,花在梁夏身上足足七分,而她一个富裕家庭里出来的嫡长女,只勉强花了一分,不讲究吃喝穿着,能活就行。
以前她爱喝点酒,如今早就戒了。莫说别的消遣,没钱的日子,她连油灯都舍不得点,连口热饭都舍不得吃。
谁能想到这般窘迫的她,也曾锦衣玉食,家里家业甚至很大呢。
她就是读书读不出名堂,在家安心当个废物家里银钱都能养她几辈子
何况她年纪轻轻,仅仅十九岁就中了状元,身着红衣打马游街,前途无可限量。
她本应该高高在上当她的翰林学士,每日修书品酒同三两个好友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何必做着赔钱赔己赔官路的事情。
可蔡甜还是这般选择了。
她放弃了自己的未来跟个人享受,为的不过是给大梁一个未来,给大梁百姓一个好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