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姓青年士子在被反驳之时便已经心生悔意, 可到了这一步,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看着木匣中散发着丝丝缕缕寒气的短刀,周士子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也纠缠住了这肉眼可见的冷意。他有些后悔自己不听从刘婆的劝阻, 执意要“为父报仇”。当然, 青年士子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只是后悔为何要一时冲动去当这个出头鸟。
他总是不耐烦刘婆的唠叨, 哪怕他明知道都是对他好。毕竟自从家里出事之后, 不远万里追随而来的家仆就只剩刘婆一人了。但是一朝从人人追捧的世家子弟沦落为无人问津的寒门, 青年除了闭门不出死读圣贤书外什么都做不了。而刘婆是唯一对他好、仍旧把他当少爷般侍奉的人, 所以他亲近刘婆的同时,也对她的劝勉之语格外受不了。
不过是个下人而已,怎么能对自己的主子指手画脚。
他没有错, 没有错。就像他方才所说的, 无论父亲做了什么,对于子嗣而言,杀父之仇都是不可不报的。更何况,因为政斗而剥夺了周家官身与职位之事也并非子虚乌有。不管对方如何言语美化,也总有人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
周士子是读书人, 他知道这位谢军师的檄文必定会得罪不少人。若他若是能站出来为“孝道”而反抗强权,之后在士人阶级中肯定会拥有一个不错的名声只要等待此事风平浪静,他便可以重回官场。随着皇太女所属政权的没落, 他失去的东西也会一点点地归来。
可为什么, 眼前这弱不胜衣的女子, 却让他心惊胆颤呢
忐忑不安的士人伸手握住了木匣中的刀柄,可就在那一瞬间,一股锥心刺骨的冷意顺着他的五指爬上他的手臂,突如其来的剧痛刺得他忍不住尖叫出声。他下意识地想要丢开手中的短刀, 可它却像一块活着的血肉般死死地啃咬着他的手掌。
祭台下的沈如如看见那青年书生握住了木匣中的短刃,下一秒却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整个人近乎狼狈地滚倒在地上。他高举着握刀的那只手拼命甩动,但漆黑如子夜的短刀却好像生在了他的手上,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甩脱。这离奇而又诡异的一幕,看得人毛骨悚然。
“郎君,郎君”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却在这时突然出声唤他,“唉,看着我。”
女人的话语仿佛拥有魔力一般,涕泗横流的士人在剧痛中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女人面上温和的笑。
沈如如觉得十分古怪。这个女人,似乎越痛苦便越习惯微笑。
“这是持刀的代价,想放下它,便完成你的仪式吧。”她竟然在教他,“回忆你的痛苦,你的仇恨,这样,你才能拿起它。”
沈如如只觉得脊背发凉。
她不自觉地啃咬自己的拇指,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嘴唇更是克制不住地轻颤。血液逆流的感觉令头脑昏昏沉沉,眼前的场景也好似被无数丝线切割成了斑驳的块状。
她看见那灰头土脸的士人依言照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起,踉踉跄跄地朝着女人走去。她看见他扑至女人近前,猛然举起了刀
“我没有错没有错没有错啊啊啊是你们是你们”
利刃切入骨肉的闷响,飞溅而起的鲜血滋在青年士人的脸上。抽刀后还欲再刺的青年神色癫狂,被猛然上前的侍卫一拳揍倒在地上。被制服在地上的青年士子当即晕厥了过去,短刀从他的手中脱落,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沈如如听见自己的尖叫,混杂在人群的哗然与惊呼中,一点都不出挑。
在最后关头猛然移开视线的沈如如眼前阵阵发黑,她捂着流泪不止的眼睛,发出窒息时艰涩痛苦的低喘。人群如烈火上的滚水般沸腾,沈如如透过指缝悄然朝祭台上看去,一片模糊的视野中,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却没有倒下。
肩膀至胸口被撕裂出一道淋漓血痕的女子神情如常,眼神冷淡。她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心中升起阵阵的恐慌,但不知为何,沈如如却觉得她神情冰冷的样子比微笑真实多了。
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娇袭一身病的贵族女人是如何刀剑加身也面不改色的。
不,也不算。沈如如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时,才发现女子面色惨白如纸,她额角的汗珠滚滚而落,显然,她并不是不痛的。
也就在这个瞬间,沈如如的心脏好似忽然被烈火撩舔,她感到一种烧灼的感情,大抵可以被称之为“愤怒”。她拼命地瞠大眼睛,淤塞的喉咙迫切且疯狂地想要说些什么。而在那个瞬间,她看见守护在祭坛周遭的侍卫居然同时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在肩膀相同的地方、相同的部位,刀刃狠狠地切落。
沈如如听见了更激烈的喧哗与尖叫,但很快,这些声音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耳蜗仅剩阵阵空洞的嗡鸣了。
拥挤如潮的人群中,沈如如痛哭流涕,只觉得自己在经历一场关于处刑的噩梦。
是别人的,也是她的,是整个咸临国的百姓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