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希天生便能看见诡谲莫测的东西。
一开始,那些东西还只是人世中碍眼的点缀,譬如山野林间的雾气,淹死过人的池塘里虚浮缥缈的白影那时年少不知事的孩童会指着那些东西询问大人,大人总会急匆匆地捂住她的眼睛,说“不要看,那是脏东西”、“跟它对上眼了,它就会跟着你”、“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灵希能“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她能看见前天被村子里的二流子踢死的狗,他匍匐蹒跚地回到主人家,半边身子烂得不成样子,却还甩着残缺的尾巴守在门口;她看见某位憨厚老实的庄稼汉眉心有一点红痣,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低垂着头趴伏在他身上,满是血的手臂如同红绸般绞着老汉的脖颈;她看见那个总是笑容慈祥、会随手将栗子递给她和妹妹的庄婆婆身上长着好几张孩子的脸,那些孩子的脸张着嘴,伸出的舌头上扎满了针。
一开始,灵希会天真地告诉大人自己眼中所见,然后那些慈祥的大人就会突然翻脸。他们会打她,骂她,让她收回自己的话。妹妹会哭着喊着让他们不要打,比她更小的妹妹抱着她大喊着娘亲,这时娘亲就会提着笤帚跑出来将那些人通通赶走,然后堵在那些人家的门前破口大骂。
在灵希的记忆中,那个胖胖的女人是十里八乡最能干也最泼辣的寡妇,她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女娃,无依无靠,却没人胆敢惹她。每天天不亮,娘就会起来打拳扎马步,一把扫帚舞得虎虎生风。据村里人说,娘以前是什么寸拳的传人,外公只有一女,这技艺便传到了娘的手上。
灵希的童年中,娘亲王大花就是她心中最强大、最伟岸的人。
“妮啊,娘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但以后可不能让别家知道你有这本事啊。”
娘亲从不责怪她多嘴,只会抚着她的头,轻言慢语地叮嘱着她。温暖的火炕上,妹妹二妮趴在娘亲的膝上,睁着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后来,灵希渐渐便不再说话了,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她都不会再轻易开口了。随着时间流逝,后来村子里也没人记得这件事了,只当孩子年纪小能看见神诡之物,长大了,慧眼阖上了,就看不见了。
但灵希是能看见的,一直都能看见的,而且她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然后,某一天,灵希发现自己不仅能看见,甚至还能触碰到那个光怪陆离、神鬼莫测的世界。
于是,她的不幸与噩梦,就此开始了。
她眼中的世界是不同场景与时间的交叠,她能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这些奇异的罅隙中行走。若说寻常人的一生是一个盒子,那灵希的人生就好似许许多多个套在一起的盒子,有时分明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盒子里面发生的故事与经历却有所不同。
比如那只被踢死的狗,灵希曾经见过三道不同的影子,其中一道是森然的白骨,一道却仍鲜活如初,另一道则是血肉糜烂、残念不散的样子。
修士有言“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灵希就仿佛天生就是超出三界、不在五行中的人。
通常来说,这些交叠纠缠的盒子因为时间与空间的不同,彼此之间并不会互相干涉。但灵希却是个例外,她能将彼世之物带到现世来,也能从现世前往彼世。同样的,被她干涉插手过的事物命运都会发生一定的扭转,她若是在彼世中摔碎了一个杯子,现世中这个杯子也会真的碎掉。
她在彼世中杀了一个异变的血尸,现世中或许就会有一个还未变成怪物的人当场死掉。
灵希并非分不清真实与虚假,而是于她而言,真实虚假其实并不重要。
若在彼世中被无穷无尽的怪物杀死,现世中的她是否也会迎来死亡的结局呢最绝望最难熬的岁月里,灵希在畸形扭曲的世界中疲于奔命,在杀与不杀之间挣扎纠葛,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女人出现了。
“小孩,你怎么在这儿啊”那是一个鬓发微白、看上去有些年岁的女人,但她的衣着打扮飘逸好看,就好似村里人无意中提起的世外的仙长。
她将灵希从遍地尸骸中抱起,擦干净她的脸颊,灵希惊惧无比地咬住她的手腕,咬出血来都没有松口。直到浓郁的铁锈腥气充盈口腔,意识到那是活人而非怪物幻化的人形时,灵希闻见了她广袖上令人安心的香。
灵希从未在彼世中见过活人,更何况是那么鲜活、以至于有几分无厘头的人。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能看见不同的世界交叠在一起的模样。”女人总是耐心地听她说话,既不表现出过火的怜悯,也并不露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怜的,彼世,啊,也就是我所在的这个世界确实不怎么美好。这些怪物都有碍观瞻,别说你了,有时候我看了都觉得手痒。”
沉郁黑暗的世界中,灵希听着她的话,竟然有几分想笑。
“来来来,我教你,看到这些怪物了吗其实我们也不必非得把它杀死,你看它,手脚太长也不是好事,因为它想伤人就必须抬手,只要我们往旁边一躲”
白衣女人在怪物堆中从容游走,那些几乎要将灵希逼疯的怪物,在她的话语中竟显得滑稽而又笨拙,近乎可笑。
“当你看,它自己磕在墙上了,这不关我的事对吧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此为八门你想学吗”
灵希闻言却是愣怔了,她茫茫然地看着女人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好像,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
“”灵希倚在墙上,一边笑又一边流泪,她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那个女人教了她很多,逃生的法门,锻体的心法。灵希无法控制自己进入彼世的契机,但只要她求救,那个女人总会不顾一切地来到她身边。
她会与她一同面对那个狰狞可怕的世界,会牵着她的手走过黯淡无光的长夜,会给她说一些
风趣幽默的故事,在那个“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世界中,她分明活得也很辛苦,但她却凭一己之力,给灵希撑起了一个没有风雨的栖息之处。
但是她从不告诉灵希她的名字,也不告诉她自己的来历,她说现世才是她的家,彼世是与她无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