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道藏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平静道“我还是希望我们这立在三端的人,能和谐共事到年老力衰,而后时机到了,再一同乞骸骨,得个善终享受退隐的生活。要是缺了你,不良人便会失衡,失衡则会给我带来风险。”
江离默默地听着。
而后,对方却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教我习武”
江离讶异地抬眸看去,只见甄道藏财大气粗地一挥手“束脩要收多少,任你开价”
“夫人富贵。”江离好笑地拱拱手。
这个夜晚,有很多人没能睡着。
京郊荒野处停留着一辆毫无标识的马车,赶车的似乎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警惕地东张西望,并忍不住和马车内部的人商量了起来“小少爷,咱走吗”
车厢里传来了一声轻笑“再等等吧。”
月色渐浓,驾车的老头子越来越紧张。
车厢里终于传来了某人懒散的声音“还没消息来,看来他们确实君臣得宜啊走吧。”
怎么会又失败了呢他思忖着,这世间当真有谁的心,能挡得住接一连三的离间计么
而且,江离这种人凭什么能得到信任
京都,姚宅。
夜深了,但姚鹏举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姚太爷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上阶梯,而后,敲了敲书房的门。
里头没有反应,姚太爷又敲了敲门。里头的姚鹏举似乎终于被打断了思绪,很快就打开了门。
“祖父,您怎么还没睡”姚鹏举去搀扶姚太爷。
姚太爷没要进去的意思,站在门口,看着他书房内那堆叠的资料,如同高山。那一些细密的文字,都仿佛在他眼中化作了孙儿的汗水。
“月月啊,你乐在其中吗”姚太爷问。
姚鹏举沉默了一下,说“我似乎找到了一点希望了呢祖父,这或许确实就是我完成夙愿的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姚太爷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且就真心追随小国舅。此子不凡,城府甚深。当初他当机立断地打消众人对你的怀疑,如今又将你拽离了那旋涡,让你远离官场又得以乐业”
“但是月月,这还不够,无论他是作何打算,你又是何等想法,你终有一日是要回到那官场去的。所以你得自己使力了,要彻底磨灭那些人对你女儿身的怀疑。”
姚鹏举抿了抿唇“我明白祖父的意思,可是以我如今的情况,娶了谁家的姑娘,都是在祸害人家,我不愿如此。”
姚太爷没有责备姚鹏举,只是目露欣慰地抬手,姚鹏举配合地弯下腰来,让老者颤颤巍巍,枯如树枝的手温柔地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月月啊,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你不比这世间任何男儿差,便是你兄长还在世,想必你也不会逊色于他咳咳咳咳”
姚鹏举着急地扶住了老者“祖父,您快去休息吧”
“要记着自己的初心,”姚太爷咳嗽着,“祖父很开明的咳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东宫。
一皇子让守夜的宫女太监收声,他自个儿大半夜幽幽地推开了太子的房间门,然后,趴在太子的床边,幽幽地出声“大哥大哥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被耳畔忽然传来的声音吓得直接惊坐而起的太子“”
一皇子把他大哥吓醒,一点儿愧疚都没有,侧着趴在床边,眨巴着眼睛瞅着太子,那肉乎乎的脸蛋儿压在床沿,可爱极了。
披头散发的太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无语地伸手过去,摸摸那被床沿挤压出来的一皇子的脸蛋肉,手感极好,他问“一弟,你这是要吓死孤么”
这时候,太子的被褥里钻出了一颗黑漆漆的脑袋,这圆滚滚的脑袋上镶嵌着两颗会发绿光的眼珠子。
“嘤嘤嘤”於菟狗哈着气过来蹭了蹭一皇子的脸。
而跟着一皇子一路过来的青雀狗,还在床榻下边焦虑地蹦跶着,它只有跳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床榻上的它的兄弟。
一皇子一把将青雀狗抓住,分开它的粗壮的四肢,然后直接盖在了自己的头上,继续趴在床边,忧伤地和太子说“大哥大哥我睡不着,怎么办。”
太子无语地看着弟弟又戴上了他那黑毛毡帽。
青雀黑毛毡帽狗趴在一皇子的脑袋上,还快活地冲太子抬了抬脑袋,一副想要过来舔他一脸的模样。
太子把弟弟的“毛毡帽”摘了下来,放到床上和另一条小狗会和,问一皇子“那你想怎么样”
“我们去夜探百花宫吧”一皇子立马兴奋了。
太子默默地瞅着他,斟酌着说“冯昭仪刚死在里头,据说死相凄惨,昭容姐妹两都搬到另一座宫殿去了你要和孤两个人去夜探百花宫”
“对啊对啊,他们都走光了,这不是刚刚好吗”一皇子继续兴奋,“阿耶和阿娘都不肯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那我们两个自己去看,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呢小舅舅吃瓜也不带上我们,等我们在百花宫找到了什么线索,我们也别告诉他,急死他嘿嘿”
太子“”
“大哥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一皇子着急了。
太子思量着措辞“孤觉得你的计划不可行。”
一皇子狐疑地瞅着太子“为什么不可行你下床来,穿上鞋子,现在就可行大哥,你不会是怕鬼吧”
太子像是被戳到了一样,乍起“胡说八道,孤怎会怕鬼”
“那你为什么不敢和我去百花宫”一皇子虎视眈眈。
“那、那是”太子眼神开始游移了。
一皇子苦思冥想了一下子,灵光一闪,有注意了“要不然我们把上官无病召进宫来,叫他一起去要是真的有鬼的话,我们就把他丢过去挡住鬼,这样我们就可以顺利跑掉啦很安全的”
太子“”真是孤的好弟弟啊,这一回没想着抓着大哥去挡住前面了呢,令人感动。
湛兮早睡,但没能早起。
中午湛兮起来,院子里新打好的分层猫窝上,已经窝着好几只猫了,湛兮还瞧见了三花猫和狮子猫。
“它们啊,也就在老虎回来之前会在那儿躺一躺,等老虎回来,它们全作鸟兽散。”田姑姑笑着说。
湛兮笑着应答了一句“老虎确实霸道。”
这时候管家过来了,他是来替崔恪送信的,信中说他和张宝珠的婚期已定,就在来年开春,希望湛兮能降尊纡贵地参加婚礼。
湛兮都看笑了,翻来覆去看那信笺,红色的这玩意儿该不会是张宝珠准备的吧乍一看和婚礼请柬也没什么区别了。
“来年开春的事情,早着呢,他那么急做什么”湛兮随手将这信笺放在了桌上。
田姑姑在旁边看着,但笑不语,可不得急切地早一些
又不是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下帖子,对方越是尊贵,你越是要提前预约对方的时间,否则婚礼将近,再临时临忙地送请柬,可不一定能请得到贵人。
崔恪还让人送来了一批颜料,补足了上一回给湛兮买颜料时机不对没能买到的那几样。
湛兮检查这些颜料的时候,管家领着姚鹏举过来了。
姚鹏举向湛兮行礼“见过国舅爷。”
“你来得正好,”湛兮说,“且随我到书房去。”
姚鹏举颔首,缓步跟在湛兮的身后,然而到了书房,进门的时候,姚鹏举却愣在了当场。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书房大门顶端挂着的牌匾,不是牌匾的料子问题,这木料是好木料,雕工也是好雕工,也不是牌匾的字写的不够好,这字潇洒飘逸,有自己的风骨,问题在于这个牌匾上头写着的字的内容
咸鱼居
姚鹏举震惊地望着,张了张嘴,又闭上,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湛兮进去了发现他没跟上,又出来,然后就瞧见姚鹏举盯着自己的牌匾发呆,湛兮得意洋洋地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怎么样,我的字,好看吧。”
姚鹏举无语凝噎了半晌“字是好字,但是国舅爷,您这”
对上姚鹏举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湛兮潇洒地伸出两只手,把脑壳两边的头发往上一蹭,帅气逼人道“成为一条咸鱼,这是我的终生梦想”
姚鹏举“”对不起,我好像真的不是很能理解。
“云翼快进来。”湛兮也没有要跟他详细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又进去了,姚鹏举无奈,只能跟在后边,努力忽视有人的书房居然取名“咸鱼居”这件事情对他造成的精神污染。
“你且和我大致说一下玻璃工坊的交流大会的情况,”湛兮说着,搬出了一大沓纸,“这些就是我给你们准备的,关于未来玻璃出口的发展计划”
“国舅爷,您这是”姚鹏举惊讶地看着他,“闭幕大会,您不到场了么”
“应该是去不了了,”湛兮摇了摇头,说,“我这段时间忙着准备小太子的生辰礼物。问题不大,我已经将东西都写好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想必你们再开个十天半个月的会,一定能领悟我的意思的。”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方向高端市场。”湛兮开始翻找东西,一边找,一边和姚鹏举说道,“外邦的玻璃,正如我们的瓷器。稀少的才珍贵,故而我们的瓷器到了外邦,会受到贵族的追捧。而如果我们的玻璃想要进入他们平民百姓的日常起居,抢占低端市场的话,可能性有没有暂且不说,最重要的是远航运输,如此薄利,再怎么多销也无法盈利。故而,我们只能让我们的玻璃,成为贵族们的身份象征。”
湛兮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抽出一张纸,指着上边他画好的某个名为玛利亚的圣母画像,说道“没有任何情况,能让一个普通人,比一个虔诚的信徒更愿意为自己的神明花钱。”
姚鹏举震惊地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的画像“您的意思是”
“没错”湛兮冲姚鹏举眨了眨眼睛,“就和你想的一样产品尽量往他们的审美情趣,亦或者说,直接向他们的宗教靠拢比如这幅画,我们不是已经掌握了好些个颜色了么打磨出铁片,让其弯曲勾勒出神像的轮廓,继而逐块浇筑不同颜色的玻璃”
姚鹏举终于明白这幅神像为什么被细细密密地切分成那么多块了
他看着湛兮,一时半会儿居然说不出话来。
湛兮挑眉,笑了“你看什么”
湛兮指着圣母像“这是他们神灵,但只是我的生意。”
“神明当真有那么重要么祂们坐在神台上,俯视芸芸众生,凡俗生灵的生老病死与他们何干呢唯有为百姓请命,为天下奔走之人,才当得上是人民的神灵”
“至于他们,”湛兮指了指画像,轻笑出声,“都是生意。”
湛兮还没有把话说绝,我们只是卖具有高端审美情趣的艺术品,成本就在那儿,收割的是富贵得要流油的顶层贵族阶层。
哪有他们自己人坑自己人那么狠辣,直接无本万利地向底层平民百姓兜售“赎罪券”呢
姚鹏举好像陷入了某个光怪陆离的幻境中,他看见有漫天诸佛,言说要塑金身,他看见有哀哀生民,白骨露野
最后这怪异的旋涡,扭曲成湛兮振聋发聩的一句话“都是生意”
“外邦、本邦,于祭神一事上,又有何差距呢”姚鹏举问。
湛兮道“那差距可太大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总之,这一堆,就是我们未来的市场计划,你且和其他玻璃工坊的人继续开会去,对于此次交流大会所商谈出来的关于专利问题的合约,将有工部的人负责”
湛兮已经进入工作状态了,而姚鹏举却似乎还在纠结他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国舅爷,我们如何才能让百姓明白,填饱自己的肚子,比为神像塑造金身更重要”姚鹏举忽然问。
湛兮整理资料的手一顿,而后回眸看了他一眼,笑道“当然是让他们填饱肚子之后。”
姚鹏举站在原地,眼神空茫地呢喃“我不明白。”当让他们吃饱肚子之后,他们才能明白自己吃饱最重要,这是何等荒谬的悖论
“唔,怎么说呢,”湛兮坐在案牍前,手指开始摩挲桌面,“这么说吧,当让他们填饱肚子之后,没有了饥饿这项对生存最可怕的威胁,他们才能拥有对知识的渴望。而当他们能如同现在的你一样,掌握知识的力量,观览古今诸事,聆听圣人训言,他们便能勘破诸事皆可寄托于神灵的迷障了。”
“所以,云翼,你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因为你在做的是,让这些尚未能拥抱知识的百姓们,可以填饱肚子你距离你想要的,又近了一步”
姚鹏举今日又被湛兮打了满满一身的鸡血,抱着资料往回走。
路过客厅的时候,他瞧见了桌面上放着的红色信笺这是什么婚礼的请柬吗
思及昨夜祖父的告诫,某些迫在眉睫的事情正压在身上,宛如巨石一般叫人喘不过气来,姚鹏举忽然觉得怀中的资料很重很重,他的心更是开始不断地下沉。
难道说,非要成亲不可吗
送走了姚鹏举后,湛兮慢悠悠地进宫了。
让人意外的是,永明帝和曹穆之说一皇子在东宫,还说他们今日召上官无病进宫来玩了,这会儿应该都在东宫和狗子玩耍。
可湛兮到了东宫,却发现一皇子和太子并上官无病都不在,只有青雀狗和於菟狗在精美的大笼子里热情地朝他“汪汪汪”。
湛兮在空荡荡的东宫晃荡了一圈,当真没发现三个小朋友的身影“哦豁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来,你们两个来告诉我,太子和大虫儿呢”湛兮随意揪出来两个太监。
那两个小太监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话都没说,冷汗先下来了。
湛兮一看这神色,便知道事情不对劲,脸色倏地冷了下去“他们去哪儿了快说”
原先他还以为这三个小孩子晓得他进宫来了,是在跟他玩躲猫猫呢,现在一看,哦豁他们瞒着他不知道去干什么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