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世事难料 子亦非子
二月初一,李老太如往日领着众人去灵隐寺上香祈福,初一十五这两日李仲扬休沐,但并不喜香烛之地,素来是让沈氏陪着老太太过去。
这日晨起,众人都往灵隐寺去了,李仲扬在书房里看书,才刚翻了几页,便察觉窗外有人,却不言语,十分鬼祟可疑,当即沉声:「若再不出来,我便唤家丁了。」
片刻,才听见微敲窗台的声音,李仲扬刚想唤门外下人,那边便悄声:「二叔。」
李仲扬怔松片刻,忙去开窗,就见李瑾贺探出半个脑袋,发髻已乱,脸也脏得很,大惊:「尚和你这是……」
李瑾贺急的轻嘘了一声,提步要跨进来,怀里还抱着个竹篮子。
李仲扬将他拉进屋里,要去唤人给他洗漱弄饭,李瑾贺嗓子瘖哑,十分痛苦的模样:「二叔先将外头的人撤了,侄子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让人听了去。」
李仲扬冲疑片刻,才走到门那,沉声:「我要午歇,你们去院子外守着。」
「是,二爷。」
话落,便已听见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再回头瞧李瑾贺,才发现他落魄非常,往日那光鲜模样,如今已不复存在。不但长发凌乱,脸也消瘦了许多,神采飞扬的神色已看不见半分。李仲扬诧异:「尚和你发生了何事?」
不等李瑾贺作答,那竹篮子便传来婴儿啼哭声,惊的李仲扬一愣,瞬间明白。俯身揭开那面上的红布,拿开竹盖子,只见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憋的满脸通红,似刚睡醒,却哭不大声,分明就是哭哑了嗓子。
李瑾贺双膝跪地,只差没跟着婴儿一起哭:「二叔,救救他吧。回到滨州之后,娘一直在想法子让席莺落胎,可屡次不得手。临盆前一个月,我身边的小厮无意听得母亲准备待孩子出世就将他送走,一世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迫不得已我和席莺想逃回京城,结果一路颠簸,席莺提前临盆。却不想才过几日又遇到山贼,不但将钱财劫走,还把席莺掳走了,至今不知下落。我一路讨食,才终於到了京城。」
说到这,早已是泣不成声。李仲扬这才知晓为何年前书信一封请大房一家过来,韩氏却推脱山长水远不来了,许是这个缘故。许久之前就听闻李瑾贺和婢女缠上,还有了身孕,因此才回滨州,却不想竟是真的。看着往日娇纵的侄子变成如今模样,满面憔悴不说,连手也前后皲裂,做叔叔的到底不忍:「你且在这好好歇着,你娘来了,我与她好好说说。」
「二叔。」李瑾贺未起身,磕了几声响头,「二叔为人孝义知礼,若母亲多骂几句,定会交出我和孩子,你也绝不可能说服母亲。到时母亲若告发到吏部,岂非连累二叔。」
李仲扬蹙眉,他说的倒也在理,大嫂韩氏的脾气他也领教过,眉头不由拧的更深。李瑾贺试探道:「二叔可否收留这孩子,就说是您在外头捡的?」
李仲扬摇头:「这法子绝瞒不过你母亲,况且……」他缓缓抬眉,语气渐重,「唤我叔公的人改口叫爹,乱了伦理纲常,绝无可能。」
李瑾贺历尽千辛万苦才到了这里,趁着午后人少翻墙进来,一心以为能救命的人却如此,忍不住道:「二叔迂腐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里管得着这辈分称呼。二叔若不愿救,只管说就是。任我爹的长孙自生自灭去吧。」
说到李世扬,李仲扬心头如被锥戳,听见迂腐二字本被气的不轻,可如今手足之情涌上,却无暇想其他的。这是兄长的孙儿,过世兄长的长孙,他这做亲弟弟的却要将这父子推出门外,由得他们落难。
李瑾贺见他面上紧绷,知晓去世的父亲触动了二叔心结,当即哭的更是凄凉:「二叔收留这孩子吧,如今你贵为丞相,即便母亲真的怀疑这孩子是我的,也不敢胡乱讨人。如今孩子的亲娘已经被山贼掳去,我又这般模样,二叔若不救,我便生无可恋,只好随爹爹去了。」
李仲扬叹了一气,正要答他,便听见外头有疾奔的脚步声,那身影刚到门外,他便喝斥:「谁让你过来的!」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当头挨了一骂,顿了片刻,才道:「禀二爷,莫姨娘腹中作痛,怕是要生了,可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在家。」
李仲扬一顿,李瑾贺也不敢再拉着他的裤管,抱着竹篮子起身躲到屏风后头。
开门出去,李仲扬问道:「周姨娘和何姨娘可在?」
「都随老太太上香去了。」
李仲扬想了片刻,这种事他当然不能进莫白青屋里,可也不能没个指挥的人,当即道:「让还在府里,资格最老的嬷嬷做领头人,由她调派人手帮忙,跟府里说是我下的命令,速去。」
下人忙领命去传话,李仲扬关好门,回到屋里。李瑾贺已经冷静许多,姿势笨拙的抱着瘦小脸色青白的孩子,哄着睡。
李仲扬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李仲扬坐下,倒了两杯茶,喝了一口,茶浸泡过久十分涩口,李瑾贺倒是仰头饮尽,囫囵吞枣,看的他又是一阵感慨,默了默道:「我在京城有许多好友,家世也有不错的,我将孩子送去给他们抚养。」
李瑾贺摇头:「尚和天资愚钝,自幼便不爱读书,顽皮得很。在二叔家中住时也和堂弟妹打过架,辱骂过婶婶,做过许多混账事。但从我知晓席莺怀了孩子,心境已大不相同。想着自己要做父亲,也要像他祖父那般撑起一个家时,已收敛了往日性子。虽说我并没多少知己好友,但也不会说找不到一人替我照顾孩子。只是想,若是交给二叔,那我便能常来瞧瞧,旁人那是万万不能的。」
李仲扬叹了一气:「你如此生性就好,只是到底是於理不合……」
李瑾贺又抱着孩子跪下:「求二叔帮忙,求二叔怜悯这孩子,否则爹爹在天之灵一定不安。」
李仲扬心里顾及沈氏的感受,若是告诉她自己养了大房的孩子,怕她也会不悦。比起侄孙来,他更在乎沈氏感想,毕竟他与沈氏才是一个家。只是李瑾贺总提起兄长,也着实是让他为难。
两人默了许久,又有人跑近,急声:「大人,莫姨娘难产晕厥,若不服药催生,怕有性命之忧。只是若不催生,以莫姨娘的体力怕难以生产,怕母子都保不住了。老嬷嬷等着大人定夺。」
李仲扬一愣,顿时也失了主意,开门道:「胎儿可还活着?」
婢女答道:「奴婢不知,只是老嬷嬷说冲冲未生,怕孩子已胎死腹中……但又不敢贸然断定,只等着大人决断。」
李仲扬面色苍白,立刻回房接过孩子放入那竹篮子,李瑾贺要拦,抬头瞪了他一眼。李瑾贺隐约明白什么,便放了手,七尺男儿差点又要涌出泪来。
婢女低头侯在外面,见李二爷从房里提了个竹篮子,却瞧不见里头是什么,不由奇怪。只是他不说,做奴才的也不敢问。
到了莫白青门外,仆妇忙拦住他:「二爷不可进去,这产妇房内阴气重,男儿不能入内。」
李仲扬怕这嘈杂声吵醒了婴儿,喝声:「让莫姨娘服下催生药。」
仆妇忙进去,将那备好的汤药强灌进莫白青嘴里,不一会,便听她在梦魇中痛苦出声,李仲扬喝退了阻拦的人,进了里头,吓的产婆和仆妇都面色一变。那湿腥床上,已露出个婴儿脑袋,喜的产婆叫了一声「出来了」,也无暇顾及李仲扬。
过了片刻,产婆又尖叫道,「是个死胎」,李仲扬心头猛地一痛,即便他再不喜欢莫白青,可那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已有许多儿女,可那也是自己的骨血。没了宁氏,没了容翠,如今又没了孩子,莫非他年轻时造的孽还未偿还完?
产婆剪断脐带,用被子裹着那刚出生却无呼吸的男婴,抖声:「兴、兴许会活过来,只是一时没了、没了气。」
李仲扬沉声:「将他放下,你们全都出去。」
「大人……」
李仲扬声音更沉:「滚出去!」
众人只道他是丧子心中悲痛,也没想那规矩,床上一滩秽物也未来得及处理,便纷纷退了出去。李仲扬抱着那婴儿瞧了一会,眸色又苍老了十年,颤颤将竹篮里的婴儿抱过来,换了襁褓,又在婴儿身上抹了秽物,因婴儿一直未得母乳,瘦小青黄。那脐带又是当时李瑾贺逃离时匆匆忙忙剪的,十分不整齐干净,染着污秽的血,咋看之下,倒跟刚出世的婴儿一般。
他将死婴放入篮中,抱了孩子大声唤人:「产婆!嬷嬷,快些进来。」
门外低声议论的人慌忙进来,瞧见他仍抱着孩子,顿觉李二爷疼爱孩子,哪里还想非议他身为丞相却不懂规矩,老嬷嬷甚至抹了泪:「二爷莫伤心,孩子日后还会有的。您将孩子放下吧,莫姨娘那还晕着呢。」
李仲扬说道:「他还活着。」
老嬷嬷一顿,上前去看,见他染血的眉眼微微动了动,不由大惊大喜:「果真还活着,快,快拿热水热帕子。」又阿尼陀佛了几声,「上苍保佑李家子孙,连阎王都带不走小少爷,日后必定多福气。」
李仲扬自己一惊一乍的,也觉疲累,提了篮子走,嘱咐她们照顾好。这才回了房里。
李瑾贺瞧见他回来,上前迎他,见他手上有血,篮子又无半点动静,打开一看,却是个死婴。仔细看看,心头一颤:「二叔这孩子……」
李仲扬摆摆手:「替我寻个地方好好安葬他,是我这做爹的对不起他。」
李瑾贺大为感动,又满是懊悔,又跪下磕了响头:「二叔大恩大德尚和一世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