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炭焦炭焦炭焦炭焦炭焦炭
烧死烧死烧死烧死烧死
种种画面走马灯似的在堕姬眼前闪过,一帧一帧清晰无比, 她看见了火焰, 无边的火焰, 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浇上热油, 火折子落在身上, 火星四溅迅速蔓延,三个呼吸的空档人就被淹没在火中,头发、和服、肌肤都在燃烧。
痛、钻心的痛、密密麻麻的痛、绵延不绝的痛。
“啊”谁都不晓得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以第三者的视角来看,游女阿希不过告知太宰他们德川的同党死于烈火焚身, 先前坐在太宰身边兴致缺缺的堕姬却想被按下了隐秘的开关键,爆出声尖锐的嚎叫, 随即双手扣住额头, 指节用力至发白的程度, 太宰离她近,还看见了增生的尖锐指甲,以及被划破的血淋淋的皮肤。
“好痛、好痛、好痛啊”
她在地上打滚, 地板“咯吱咯吱”地呻吟,她从左到右滚,再从右到左, 循环往复,经历过火场的人或许会觉得这一幕眼熟, 身上着火的人会通过在地上打滚的方式湮灭燃烧的烈火。
阿希被吓傻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便手脚并用从房间里逃了出来。
太宰表情也变了,饶是与他相处三年的富冈义勇在此,也会惊于他从未展现过的严肃神态。
“嘘、嘘。”伸手将小梅捞入怀中,这并不简单,鬼的力量远大于人类,堕姬的腰带蠢蠢欲动,它们是堕姬情感的转化体,只想不顾一切地破坏。
太宰触碰腰带,瞬时间,它们变成了一团软绵绵的糟糕的步。
“安静、安静、安静。”他的声音具有强烈的安抚性,“你还活着小梅,你没有被火烧,那都是过去的事,已经不存在了,冷静冷静。”
“你美丽而强大,是吉原的花魁,你很安全。”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梳理小梅的头发,看乌发变为银丝,狂乱的记忆中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鬼的拟态无力维持。
太宰看她写满了痛苦的脸。
五官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当年的14岁少女更加成熟,面颊浮现鬼的斑纹。
她似乎有变化,又似乎没有变化。
“好久不见。”他说,“好久不见,小梅。”
妓夫太郎没找到那鬼,藏在吉原花街中偷偷猎食的鬼。
他甚至产生了怀疑,那鬼是不是逃跑了,否则以他上弦的观察力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现
探查工作的一筹莫展让妓夫太郎略感挫败,他坐在堕姬房内的,单腿屈膝有一搭没一搭地耍镰刀,门外传来稳健且沉重的脚步声,当然不是他的蠢妹妹,妓夫太郎眼神一暗,悄无声息地融入榻榻米的地缝间。
蠢妹妹回来了,不是走回来,而是被人背着回来的,见此情景妓夫太郎哪里忍得住,直接从暗处走出来,他还算是记得要遮掩这回事,是从与房间相连的内室出来的。
他不顾及太宰,从上至下好好打量堕姬,衣服没有破损,应该不曾受到外伤,即便到现在,她的表情都不算安宁。
拟态
他隐秘地松了一口气,好在蠢妹妹将拟态当作本能,即便处于无意识状态,只要精神稳定,身体不受重创就会自动维持拟态。
“她怎么回事”
太宰耸肩,像在说“我不知道。”
“喂,你这家伙,明明是你跟她一起出去的对吧”妓夫太郎火了,他从来把妹妹放心尖尖上,最看不得她受伤。
“那你跟小梅又有什么关系。”太宰平静地叙述。
“我是她哥哥,是她的同胞哥哥。”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妓夫太郎能够随意出入花魁的房间,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京极屋的地窖里,但你找任何一个京极屋的人问,就能戳穿妓夫太郎的谎言,没人听说蕨姬花魁有哥哥。
妓夫太郎已经想好了,太宰治要是拆穿了他的谎言并且捅出去,等待他的终局只有两个,变成鬼或者被吃掉,不知怎么的,他更倾向于第一个选择。
小梅似乎挺喜欢他,留在身边也不成问题。
他用这理由说服自己。
在榻榻米躺下后,堕姬的状态越来越好,她还沉浸在梦中,可不明显的痛苦神色消失了,妓夫太郎松了口气,他道“你们之前遇到了什么”
“我试图破译德川死亡的真相,跟随线索找到他先前光顾过的游女。”太宰说,“游女招供出他还有几位朋友,都死于非命,在谈到死亡方式时,小梅头痛欲裂,成了你现在看见的模样。”
“什么死亡方式”
“火烧。”
妓夫太郎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感受到了无名的怒气在心中升腾,这股怒气并不针对太宰,不针对在场的任何一人,他无法克制住自己的烦躁。
怎么回事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你照顾好小梅,我出去一趟。”
我怎么回事
头好痛。
睁开眼,是熟悉的天花板,堕姬茫然地转动眼球,她的精神还处于混沌状态,一闭眼就能看见橘红色的烈火,透过烈火她看见了人,一个独眼龙,在张狂笑的充满报复欲的武士。
她用簪子捅瞎了对方的一只眼睛,因为武士想要强暴她,作为报复,对方将她烧成了人碳。
她很蠢,却也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她瞥见了过去的碎片,作为人的最后片段,在烈火中燃山的人是她。
“感觉怎么样。”她被扶起身,扶人的手臂瘦弱到了扭曲的程度,是哥哥,等等,哥哥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她会回到京极屋,太宰
想法太多也太混乱,堕姬的脑袋无法消化,她只想做一件事。
“哇哥哥。”她抱住妓夫太郎放声大哭,“好痛、好痛啊”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妓夫太郎抱住她的脑袋,安抚她,语调柔和充满了耐心。
“好讨厌火,它们好烫,可恶竟然有人敢烧我”她边哭边唧唧歪歪的抱怨,记忆是有联系的,尤其他们还是关系密切的兄妹,随着堕姬的描述,妓夫太郎也看见了零散的画面,那些画面沉睡在他灵魂的深处,在变成鬼后从未被唤醒。
他看见了一团焦炭,情感告诉他,那是自己的妹妹,他背着那团焦炭行走,遇见了童磨,他请求童磨把他们变成鬼。
“我们家还有一个人”
谁那人是谁,他们家明明只有两个人,他和小梅。
童磨的话传入他的耳中,他似乎有点惊讶,为妓夫太郎的韧性,这对兄妹已经在转化成鬼的途中了,人在转化为鬼的过程中会经历痛苦,多数人甚至无法承受鬼之力而夭亡。
“请请一起将他变成鬼他无法独自生活在这条街上,他他会被杀死。”
“好吧。”童磨单手持折扇,他笑了,偏生露出鬼尖锐的獠牙,“我是个很好的人,眼见一家人被拆散实在是太可怜了。”他的声音空灵,带有慈悲之意,“告诉我你们家在哪里吧。”
妓夫太郎说了一连串话,他的记忆十分模糊,又或者当时本就处于痛苦中,精神很不稳定,只记得过了半晌童磨回来说“真是个可怜的人。”
他在说谁,在说祈愿的妓夫太郎还是谁
“他已经死了。”童磨落下一滴眼泪,“被报复武士的下属杀死了。”
“他们放了一把火,将他烧成了黑炭。”
这是妓夫太郎全部的回忆。
他在安抚堕姬的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在转化为鬼之后,童磨先生似乎提到过第三个家人的事。
“真是可怜啊,妓夫太郎。”他说,“如果我再早一步过去,上弦人数说不定就会提升了,你和小梅是如此有天赋,你们家的人”
“很抱歉,童磨先生。”他对童磨保持尊重,即便对方真的很惹人厌烦,“我不记得了,”他平静而礼貌地说,“我们家从来只有我和妹妹两人,哪里有第三个。”
童磨又哭了,他真是随时随地都能落眼泪,又随时随地都会做悲天悯人的模样“啊,我明白了,你已经不记得他了,真可怜啊妓夫太郎。”
“说起来,人在变成鬼之后,很多都无法保持人世间的记忆,包括我最亲密的好友猗窝座,这算是缺陷吗还是说逃避自己的过去,实在是太可怜了,就因为猗窝座无法面对自己,才会被我超”
童磨的脑袋被刚赶来的猗窝座捏碎了,血肉沫承受不住压强向四周散去,却少了头颅的他终于合上喋喋不休的嘴。
妓夫太郎松了口气。
之后童磨就跟丧失兴趣似的,不大提当年的事,妓夫太郎也逐渐淡忘了。
“我要吃掉那个女人,哥哥”堕姬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开始叫唤,成功把妓夫太郎从过去的回忆中拽出来。
“可恶,要不是她讲那么恐怖的事,我至于回想起死前的画面吗”她打心眼里喜欢着现在美丽强大的自己,在堕姬眼中,人类都是弱小的、被鄙夷的爬虫,她拒绝承认自己曾是爬虫中的一员。
“我已经抓住她了。”妓夫太郎说,“阿希是吧,她在你的腰带里,想什么时候吃都行。”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妹妹,知道她会无理由地迁怒,知道她会吃掉一切让自己不愉快的人,知道她的恶毒,知道她的蠢。
“对了,太宰在哪里”她终于想起来了,“我是被他带回来的对吧。”
伴随妓夫太郎地点头,她得意道“那家伙,多少还有点像个男人,他现在在哪里看见我昏倒难道不应该守在边上吗”
“他看你恢复差不多后就出去了,可能是去喝酒,可能是去吃东西,可能是去找女人。”说完这句话后妓夫太郎就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果然下一秒,震天的尖叫声在耳边回荡。
“那个家伙,混蛋、渣滓、负心汉,我一定要吃了他”
太宰去新造屋买了套画具。
新造屋,顾名思义,就是训练新造的地方,在这里授课的多为退役花魁。
新造是花魁的预备役,除却堕姬那样的,其余人往往需要掌握更多才艺,譬如跳舞、譬如吟诗,画作也是门高雅的艺术,更有花魁不以此为卖点,只是将其作为业余爱好,总之,在新造屋能够买到上等的画具,甚至还有国外舶来的新颜料。
日本本土颜料并不是很多,葛饰北斋就很爱德国的“普鲁士蓝”,他一生的巅峰之作富岳三十六景中处处可见此颜料的痕迹。
太宰答应给小梅画一幅工笔画,他不想只用黑白二色,美人需要更多色彩来装点。
光是她做花魁装扮时,眼角的一抹绯红,就足以让太宰想了好几种描摹方案。
“”他被撞了一下,打散了先前的的想法,只到太宰胸膛高的少年龇牙咧嘴说,“对不起,撞到你了,先生。”他装模作样地低头道歉,背挺得不直,做鞠躬态时丑陋又滑稽,鞠躬后他就准备溜走。
太宰不像是会斤斤计较的人,他长了张温文尔雅又俊秀的脸,光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此人受到了高等教育,还有点儿浪漫主义。
石次郎正欣喜于自己的好运气,又遇见了这冤大头,哪想到他没跑掉。
“又见面了,小先生。”他说,“我猜你能把皮夹还给我我答应过小梅,要替她画一幅画,新造屋的女孩子们不太吃赊账那一套。”
石次郎都没看清楚他怎么出手,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只连了层皮的手腕已经被圈住了,他眼神一暗,左手抽出常带在身边打磨许久的匕首,欲往下刺。
“”
酸麻感顺手腕向上,太宰的动作轻盈且灵巧,差点让他握不住匕首,说是差点儿,是因为石次郎及时调整了身体平衡,他从小混迹街头,是野路子出生,可或许是天赋释然,他很擅长打架,哪怕是受过剑道训练的成年人也挨不过他。
不行,跟他斗下去没好处。石次郎想,他根本不像看上去一样柔弱,可恶,上次难道是故意让我的手的吗他随即打消了念头,开什么玩笑,谁会主动把钱送给别人。
总之,和他硬碰硬杠下去不是好事。想完之后,石次郎就扔下才摸到的荷包,是女人用的荷包,上面还有精致的花绣,它的主人当然不是太宰治,而是堕姬。
石次郎扔下荷包,溜走了。
蝴蝶忍和富冈义勇进展不错,他们找到了合适的调查路线,满街道的流浪儿化作他们的耳目,这些孩子知道的不比游女少,他们流窜在各家间打工,工作之余听到不少八卦。
此外,有的孩子另做雏妓的工作,与有变态嗜好的男人打过交道。
他们访问了另外几个街区,富冈义勇受到过太宰的教导,推理思维与他的老师相似,他们从其他孩子口中得知德川有狐朋狗友,也知道他们中有人死于火烧。
火烧
蝴蝶忍想这可不是鬼惯用的手段。
目前为止她并不愿意放弃最早的猜想,德川是死于鬼之手,可火烧这一点似乎在动摇他们的推断。
又或者,火是血鬼术,还是说有特殊含义
黎明到来前,他们终于打听到了阿希,急匆匆赶往她所在的楼宇却被告知阿希不见了。
“不见”蝴蝶忍道,“可以告诉我们她是什么时候,怎么失踪的吗”
回答他们问题的女人形容枯槁,她脸颊两侧深深凹陷,只有颧骨挂着皮肉,她对蝴蝶忍的问题兴致缺缺,说话声也死水似的毫无波澜“今天凌晨突然不见的,不见之前有一个男人一个游女来找过她。”
蝴蝶忍以为找到了线索,刚想提问,就听见游女说“他们长得都很好,男人留了短发,二十多岁,女人我没见过她,这条街上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的女人了。”
“”
富冈义勇“是老师。”
蝴蝶忍深吸一口气“他们走后阿希失踪的”
“是,阿希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中间”
“那个女人。”她说,“一起来的游女爆发出了让人惊恐的叫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被千刀万剐了。”
什么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本以为自己能得到些情报,谁晓得太宰的介入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眼见着夜晚即将过去,远处地平线上似乎能看见丝丝缕缕的阳光,他们也感到了黑白颠倒的困意。
“先回京极屋吧。”蝴蝶忍说,“问问津岛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太宰治在新造屋磨了许久,新造屋的老师都是退役的花魁,年纪也不过三十上下,在他看来花期正好,是有成熟风韵的魅力女性。可她们对吉原来说太老了,女性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就像凋零的花朵,各家不可能供应姿色走下坡路的花魁。
这些花魁的道路大多有二,不是嫁入达官贵人家做小妾,就是进入新造屋当女教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