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胁差吧。”
“胁差”锻造师傅愣住,“你确定吗”他说, “在战场上, 胁差最多作为打刀的备用品,它不具备太强的杀伤力。”
他怀疑眼前男人是否为灭鬼剑士, 这人缺少经过艰苦砥砺的气质,穿一袭松散的黑小袖长着,最怪的是他留短发, 蓬松柔软的头发似经过刻意修剪, 而不是在武士比斗中被利刃拦腰断发。
铁地河原铁珍作为本代最出色的锻刀人,有幸见过产屋敷家的当主, 斗胆说句,他认为眼前青年与家主有相似之处。
他不确定相似性来源于哪,或许是文弱的气质、俊秀的五官、智者深邃不见底的瞳孔
“我必须提醒你。”斟酌再三后他还是说, “胁差的主要功能只有一个, 那就是”
“杀死自己。”太宰治顺溜地接话, “短刀剖腹, 以死明志。”
铁地河原铁珍沉默半刻,把话题拉回刀上“重锻与自始打造刀的工序不同,旧刀刀刃上保留铭文, 是要把铭文磨平,还是”
“磨平。”太宰说, “一字不留。”
“行。”
11月24日, 晴。
自明治三年七月后, 有四十余年不曾写日记, 今天特书一篇,记载近日异动。
刚才我做了个梦,见到名为“织田作”的青年,梦中场景让我不是很愉快,他躺在地上,胸口的布料被血染湿,身下是成片的大理石瓷砖,浓稠的血液以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这是一间教堂,晚霞的余晖穿透拱门形窗户,镶嵌在窗上的彩色玻璃碎成渣,正前方的十字架与圣母玛利亚像伤痕累累,碎石灰不断从雕像上落下。
梦境在这里出现了断层,就像是把许多不属于同一张照片的碎片拼凑在一起,每片碎屑都有织田作的影子。
“站到光明的那一边去,太宰。”他一边说一边呛出口血。
场景一变,他的位置由靠近教堂门口的大理石地面挪移到了给祈祷人坐的长条凳上,我半跪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织田作说“谢谢你,谢谢你救我,太宰。”
他又倚靠圣母像,枪眼正开在额头中央,织田作的眼睛没有闭合,可他的眼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宁静与对友人的担忧。
仿佛在说“不要顾忌我了,不要继续下去了。”
各种画面风暴似的席卷大脑,梦境成为放映电影的投影仪,黑白交织的影片打在白幕布上,老旧胶片依附轴承向下滚动,咔嚓,咔嚓。
定格画面逐渐脱离教堂,扩展至更多场所,织田作从百米高楼上坠下;织田作背对大海站在码头上,无声枪响后背向落海;织田作与教堂一同被火焰吞没,狂风舔舐橙红烈火,笼罩拥有高耸塔顶的建筑物
“离开离开离开这里。”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去追求你的命运,太宰。”
“我已经死了”
“打破轮回的命运”
织田作梦中的呐喊一声激烈过一声,到最后几乎要把自己的心肺一同喊出来。
然后我醒了。
写到这里,太宰治下意识伸手摸脸颊,他还记得醒来时面部湿漉漉的触感,在梦中哭泣,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出现了。
随即席卷内心的,是巨大的空洞,他猜测自己在梦中投射出了激烈的情感,当梦境结束时,在他心中涤荡的思维火花一同归于沉寂,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像是从胸口硬生生挖走了一块肉。笔在纸面上流畅地游走。
写到这里,他有预感似的,摘下烛台灯罩,只听见“呲啦”声,密密麻麻遍布字的纸张被从笔记本上撕扯下来,小火烛点燃纸张边沿,黑色烧痕逐渐在白纸上蔓延,没几秒钟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小堆灰。
“咚咚咚”走廊被踩得咚咚作响,堕姬的脚步足以表现出她的心情,她唯恐太宰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气愤,其他游女见堕姬如此都会停下前进的步伐,瑟缩避让,恨不得变成簌簌发抖的鹌鹑。
“太宰”她猛地打开推门,房间内的青年正巧给白蜡烛罩上灯罩。
打破命运吗
“我去找义勇有点儿事。”他对气得脸颊鼓鼓囊囊的堕姬说,“马上就回来。”
胁差的短刃在石次郎的胸膛中旋转一圈,拔出,粘稠的血液包裹刀刃,三两滴因惯性而甩落地面,太宰熟练地做这一连串动作,而树上的妓夫太郎,他的动作由坐变成了站,属于鬼的眼睛死盯着太宰治。
你能从他脸上读出许多情绪,有错愕、难以置信,还有无法掩盖的愤怒。
“快逃”鬼的身体与人类不同,石次郎甚至不算受到重创,奇怪的是,他眼神中充满了恐惧,“逃、逃,小枝,快逃”
蠢妹妹动也不动,她面上浮现出近乎痴呆的平静,这让石次郎的心思更乱,他看向冷不丁下杀手的男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更不清楚那让自己恐惧的丧失力量的源泉为何,他的细胞在战栗,这是生物对死的共通恐惧。
不行、不行,得给小枝争取足够的时间。
身体义无反顾地扑向太宰,手指甲被快速催生,长而尖锐,他身材暴涨,头部、腿、身躯同比扩大了好几倍,嘴唇无法包裹催生后的犬牙,唇齿之间满是唾液,此刻石次郎比起人更近于野兽,他手臂上肌肉不正常地隆起,充满了力量。
在妓夫太郎见过的众多鬼中,石次郎绝对算是有天赋的,放大身体力量是拟态的一种,大部分低层次的鬼到死都没有掌握这一技能,他才刚刚转化就有这力量
想到这,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脚踏在土地上激起一片尘埃,微小的泥土颗粒扬起再落于他的脚面上,抓在右手的镰刀直向太宰后背旋转着飞去。
想要救石次郎是个幌子,毫无疑问,妓夫太郎心中充斥着对太宰的不满与愤恨,激烈的被背叛的仇恨感顺着血液管道向上涌,疯了似的冲向他的大脑。
你加入鬼杀队了
为什么
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可恶的家伙可恶的骗子
比镰刀更快的是胁差扬起的刀锋,太宰治完全不惮于逼近的镰刀,恐抱着就算被其砍下脖颈也无所谓的戏谑态度,月色投影于未被污血覆盖的刃面,寒气划过石次郎的脖颈。
刹那间,石次郎只看见了一连串扬起的血花,以及自己无头的下半身。
啊,我的头,被砍断了吗
不过是一刀的功夫。
小枝,小枝他的眼珠子倔强地转动,傻妹妹跪坐在地上,了无生气,像一具精致的净琉璃人偶,只有转动的眼球凸显出些许生气。
“小枝、小枝”他徒劳地张嘴,反复念这两个字,血肉从脖颈断口开始风化,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蔓延,在短暂的几秒钟他回顾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每当他以为自己赢来好运时,生活总是告诉他未来会更糟。
“小枝、小枝。”
他死了,化成了灰。
石次郎,哥哥,死了
太宰治与妓夫太郎的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倒的是太宰而不是鬼,不是说他受到了致命伤,只是胁差这种刀具的杀伤力本就不高,太宰也没有掌握呼吸法,他唯一擅长的就是躲避,灵巧得像是枝头轻盈跳动的鸟雀,妓夫太郎的镰刀擦着他左脸过去,一会儿又自脑后回旋而来,统统没有给他造成致命伤害。
“你这个混蛋”妓夫太郎呐喊着,“为什么要加入鬼杀队你来吉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杀死我们吗”他想到了石次郎干脆利落的死亡,那是他在太宰的诸多行为中最不能接受的一个。
“在你心中,我和小梅不该活下来吗”他嘶吼着,脑中各色记忆旋转而过,都是生前的记忆,有小梅拉着太宰去偷柿子,有他为了保护小梅被见世番殴打,有三人在寒冷的冬天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有太宰给兄妹两人作画
不可饶恕
“不。”太宰说,很难形容他这一刻的表情,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完全相同的两面在他的脸上达成了诡异的协调,你可以解读为他在强笑。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接近人。”他根本没把妓夫太郎当作敌人,甚至没把生命受到威胁的死局看在眼中。
“你的愤怒点在哪是在这对兄妹身上看到自己的命运投射了吗把石次郎当作是你自己”他叹息道。
“这不是好习惯,过分激烈的情感投入会让你死得更快,小心、隐蔽,还有泯灭人性,想要活得更久就得那么做。”
“闭嘴。”妓夫太郎更加烦躁,“我不需要你教。”他可以动用血鬼术,可以把小梅叫过来,可以兄妹两人一起击杀太宰,他看上去不比鬼杀队的柱更难缠。
可是
小梅不会同意的。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她这个蠢货,甚至觉得太宰爱上她了,干脆把他杀死后告诉小梅太宰失踪。
“你在想什么”太宰冷不丁又说,“在想小梅会因为我的死难过吗不用担心,她是个没心没肺的蠢丫头,什么都没想起来,如果想要杀我根本不需要找理由,她不会为了我的死而难过。”他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用镰刀剖开我的胸膛,砍下我的脑袋。”
“那正是我所期盼的。”
别扭、超乎寻常的别扭,妓夫太郎从太宰的话,他的一举一动中感受到了超乎寻常的别扭感,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仿佛只为了求死。
“你想死吗”妓夫太郎表情狰狞。
“当然。”太宰说,“我无时不刻想去死。”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奔出吉原。两人的鎹鸦都停在吉原大门附近柳树的树枝上,这两只乌鸦偶尔会与它们的同伴一样,张开翅膀,翱翔两圈,俯视花街上的灯红酒绿与高矮不一的茶楼扬屋,太宰治跟富冈义勇说,别带鎹鸦进去,它们太显眼,两名鬼杀队的成员同意了这一说法。
“带我们去找柱。”蝴蝶忍急道,“ 鬼舞辻无惨出现在这条街上,有人刚被变成了鬼。”
她和富冈义勇都是最低等级的鬼杀队剑士,充其量只知道鬼都是鬼舞辻无惨制造的,并不知道无惨血浓度较高的鬼也一样可以制造同类。
无惨的行动非常小心,从来没有哪位鬼杀队剑士撞上他制造鬼,从来只有鬼造成骚乱袭击普通人后,剑士姗姗来迟,他们确定小枝和石次郎是刚刚成为鬼的,时间差很短,无惨说不定还没有走远。
鎹鸦拥有类比人类的智慧,它们张开鸟喙,发出嘶哑破碎的人声“留守留守等待柱的支援。”两只鎹鸦兵分两路,一去寻找最近的柱,其二则是前往隐所在的大部队。
“”
“”
明月孤悬,月影倒映在缓慢流淌的小川中,夜深风冷,柳树干枯的枝条被风吹起,有的抽打在树干上,有的只是与其他柳枝摩擦,发出声响。
野狗徘徊在吉原周围,似乎被勾栏里的声色犬马吸引了,有几条狗结伴着从蝴蝶忍面前掠过,每一条都瘦骨嶙峋,毛杂乱没有光泽。
她忍受不了月下的沉默,尤其是想到太宰还在吉原内与鬼周旋,愧疚、焦虑、对自身弱小的痛恨,这些情绪在心头依次打翻,交织在一起。
蝴蝶忍看身边的富冈义勇,他表情缺乏明显的生气,死板而呆滞。
其实富冈义勇的表情与以往没有区别,但蝴蝶忍莫名觉得他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漩涡中,这是她的第六感,视线向下转移,富冈义勇的指甲陷入皮肉。
他流血了。
那一刻,蝴蝶忍怀疑自己勘破了富冈义勇的内心,他比自己更加愤怒,唾弃于自身的弱小。
她小声说“津岛先生不会有问题的。”
富冈义勇有了点反应。
“他、他很聪明,知识也渊博,不像是会冲动行事的人,而且他对鬼似乎很了解,”蝴蝶忍说,“他留下来肯定是有自己的对应方法,我们留在那里只会添麻烦。”
“所以你不用太自责。”
“”富冈义勇轻轻点头。
直到今日,我终于确定一点,那就是我会招致厄运。
所有我在意的,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会遭致不幸,姐姐死了,锖兔也死了,太宰老师为了保护我和鬼周旋。
他无比厌恶依旧活着的自己,在心里念了一千遍一万遍“要是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可是
“我得好好活着。”
他只跟蝴蝶忍说了这句话。
我的性命不是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