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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是江南名士,他到的时候正坐在湖心亭里饮酒,偶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含笑的身影。

“如璟。”友人轻笑,语气熟稔得不似十年未见,更像是昨日才刚刚分别,“酒已温好,就等你了。”

一壶huáng酒,两尾鲜香四溢的清蒸鲈鱼,再加上一对多年不见的知jiāo好友,便是一次愉悦无比的经历。

“今年开chūn陛下颁了新的政令,减免赋税,江南的百姓都很高兴,口口声声感念圣德呢!”友人道,“你这学生教得不错,你也算是为天下做了桩好事。”语气随意,仿佛他口中的“学生”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不过是个小辈。

崔朔对於他的口无遮拦没说什么,只是笑道:“陛下心存仁厚,自然善待他的子民。”

“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有我多盼着他快些长大,好将你从那囚笼里解脱出来。”友人叹道,“你在朝中辛劳这么多年,头发都熬白了,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前阵子公孙君还跟我说呢,什么时候你辞官南下,咱们便一起把当年约好要编的书给编了,拖了这么多年,都快成我一块心病了。”

崔朔慢悠悠饮下一杯酒,“自然,若不是为了此事,我也不至於这么赶着过来了。”

正说笑着,一素衣丽人却身姿款款地走了过来。崔朔见她粉面桃腮、不过二十来岁,遂挑眉道:“你家曼娘长大了倒是比小时候漂亮许多。”

友人失笑,“曼娘在她夫君家中,这可不是曼娘。”站起来握住丽人的手,“叫人,这是你六叔。”

崔朔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这女子多半是友人的续弦,忙笑骂:“净会胡说八道。”转向丽人,“嫂夫人,朔适才不知,多有唐突万勿见怪。”

丽人微微一笑,“妾倾慕六郎久矣,如今终於得见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见怪?”似笑非笑地瞥一眼自家夫君,“你早几年便说了会安排我见六郎,拖了这么些日子才兑现诺言,可见能耐有限。看来我得仔细掂量掂量你对我别的承诺了,看看还有几分可信。”

崔朔没料到友人一大把年纪居然娶了个伶牙俐齿、狡黠得跟狐狸似的小女子为妻,一直等到她离去才笑着摇头,“看来我这些年当真是错过不少好戏。”

友人得意洋洋,“可不是。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把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似的?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之人诚不欺我啊。”

这样的话崔朔这些年也听得够多了,闻言笑意不变,自顾自地饮酒。友人盯着他瞅了一会儿,夸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什么女子勾走了你的魂儿,风华绝代的崔郎最后竟落得守身一世的下场。悲哉,痛哉!”

崔朔又饮下一杯酒,才微笑道:“她么?已经不在了。”

友人蹙眉,“别拿你那亡故的夫人来糊弄我。我琢磨过,觉得让你牵肠挂肚的那位佳人绝不是她,另有其人才对。”

“我说也不是小慈。”崔朔笑容有些无奈,“你好奇那位佳人,她已经不在了。”

友人一愣,待品透他这话之后神色立刻变得十分复杂,歉疚怜悯遗憾痛惜纷纷涌上,最后全部化为一声叹息,“既然如此,你也看开些吧。”

“我看开多年了,要不是你们总揪住这事儿不放,我今天也懒得提出来跟你说道。”崔朔神qíng平静,“行了,你赶紧派人去通知公孙他们,就说崔六郎到了,让他们把繁杂事都推了,咱们好好喝一杯。”

友人笑吟吟起身,“那你自便,我这就去安排。”自出了水阁。

崔朔眼中含一丝笑意,看着前方的碧波垂柳,神qíng平和安然。

他想起某一年暮chūn,他同陛下在太液池边读书,落花纷飞如雨,他看得有趣,一时走了神。陛下在旁边“咦”了一声,他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翩然而至的云娘。

他知道她极少出长乐宫,所以没料到两人居然有在宫中偶遇的机会。先帝驾崩之后,她便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摆上了寡妇的位置,从未穿过一件鲜艳的衣服,那天也是如此。素色的深衣,袖口领口有一圈深黑的纹络,看起来典雅而肃穆,却也让她显得老成持重。可她那时候也不过三十出头。

“母后,您怎么过来了?”陛下问道。

他等了一会儿,如愿地听见她温和轻柔的声音,“在屋子里闷久了,被柳尚宫拖出来走走。”抬头看向他,“没想到崔大人也在这里。大人这些年教导陛下读书,辛苦了。”

他忙道不敢,然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陛下兴致很好,围在母后身边问来问去,还想陪她一起游园子。她担心他的课业,有心拒绝,陛下立刻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崔先生,朕可不可以请一小会儿的假,陪母后到处走走啊?”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渴望。

他听人说过,这两年来陛下和太后唯一的相处时间便是每晚太后考量他功课那一个时辰。除此之外,太后都在潜心礼佛,不过问宫中事务。算起来,这可怜的少年已有许久不曾同母亲一起玩乐过了。

他微微一笑,颔首道:“陛下昨日的文章作得很好,臣当时便允诺过可以给陛下放个假。您若想今日休息,自然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