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在社会变革中有着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它也带来了一个弊端,那就是较为全面的对我们的民族文化采取了虚无主义态度。
再加上中国社会在那些年里一直动荡不安,使得民族文化的断裂延宕了几十年。
人道洪流则更是彻底,将我们的民族文化判给阶级文化,几乎是用篦子梳了一遍头发……”
林朝阳的语速并不快,声音也不大,但他的观点却是鞭辟入里、切中时弊的,让在场众多人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节奏沉浸其中。
偌大的会场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
高洪波是《文艺报》的编辑兼记者,这次随大部队来到涿县,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会议期间的资料搜集。
这种搜集包括了作家发言整理、会议照片等等方面,所以他必须全程参加会议,上午开会时林朝阳发言他就在现场。
他是编辑、记者,但同时也是文学创作者和爱好者,林朝阳的发言让他心潮澎湃,晚上大家要来开小会,这样的场合他肯定不能缺席。
这跟他的本职工作已经不搭边了,但高洪波不想错过。
他不仅来参会,还带上了编辑部给他配的那台海鸥DF。
他从进门就找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等到林朝阳坐下来开始发言,他本想听一会儿再补一些照片,没想到这一听就入了神,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高洪波转过身去,脸色愕然,“书记?”
惊愕之余,高洪波连忙给章光年让了个位置,他本想开口与章光年交谈几句,但章光年指了指林朝阳的方向,示意他认真听讲,高洪波便转过了头去。
刚听了几句,他又想起来,自己的照片还没拍,便起身去照相。
在场众人都在聚精会神的聆听着林朝阳的发言,没人去注意高洪波的动作,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章光年的到来。
……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些罗圈话。真传一句话,假道万卷书。
对于一个民族而言,文化是一个绝大的命题,我们的文学如果不能够不认真对待这个高于自己的命题,不会有出息。
中华民族是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我们的文化也是这样。
希望诸位能够切实的认真研究我们的民族文化,创作出反映和代表我们民族文化的作品。”
讲到这里,林朝阳言辞恳切的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期望,他的发言也正式结束。
“感谢大家的聆听!”林朝阳起身致谢。
在场数十位作家自发的鼓起了掌,掌声热烈,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一种热切的光芒。
跟上午略显仓促的发言相比,晚上的这场发言,林朝阳可以说是淋漓尽致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他的观点可以大致这样总结:
中国的民族文化在近代以来受战争、革命、运动的多重影响出现了较为严重的断裂,导致了民族文化的衰落和民族自信的低落。
当代文学界在表现我们的民族文化时处于不了解、不自信,而不断的向外寻求,挪移其他文化的表现形式,是无根之木。
中国当代文学应该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根”,而这个“根”一定是扎在民族文化的土壤当中的。
经过这样一场发言,在场众多作家理解了林朝阳的想法,更加认可他的观点,在他发言结束后,立刻便有人出声对他进行提问。
“朝阳同志,你的发言一直在强调‘文学的根’、‘文化的根’。
你有没有考虑过,过度强调自身民族的东西,其实是一种闭关锁国,让我们失去了与世界上其他民族交流的机会?”
这个问题略显犀利,但林朝阳却很淡定。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所谓闭关锁国,实际上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我们的世界文化实际上也是封闭在地球这颗星球上的,中国文化是这个星球文化整体中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自身的文化不够优秀、不去传承,只一味的去等待被别人同化,我觉得这可能比闭关锁国更加悲哀。
相反,如果我们能够繁荣我们的文化,在这个基础上与世界进行平等的交流,这何尝不是为这个世界的文化繁荣在做贡献呢?”
林朝阳的这个回答堪称精彩,引来了众人的掌声。
紧接着又有几位作家向他提出了问题,林朝阳条理清晰的回答了大家的问题。
几个问题后,李拓提出了一个问题。
“朝阳,结合你今天的这番发言我仔细想了想,你最新写的那部《闯关东》莫非就是你这种理论下的产物?”
李拓这人总是爱发散思维,他提到《闯关东》,林朝阳先是一愣。
他今天这番发言一开始不过是被章光年临时抓壮丁,信口整理的一些对于当前文学发展的感悟。
他在写小说的时候可没现在这些想法,但仔细想想,《闯关东》当中确实有许许多多对于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刻画,也算是契合他今天所讲的这些话。
因此,林朝阳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算是吧。”
李拓闻言脸色兴奋起来,“我给你这个理论起了个名字,就叫‘寻根文学’怎么样?”
听着李拓的话,林朝阳没什么反应,周围的作家们反倒是激动了起来。
改革开放以来,各种文学思潮不断涌现,但绝大多数都是拾人牙慧,捡西方文学的二手概念来套用。
李拓总结林朝阳的观点,提出“寻根文学”这个说法,一下子让大家联想到了前几年风靡一时的“伤痕文学”。
尽管“伤痕文学”的风已经过去了,但它毕竟是曾经影响过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一种重要文学思潮,在中国文学的历史发展当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众人想到这里,冥冥之中心中都有种预感。
今天晚上,他们见证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