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次电影展,中影没少花心思和精力,现在看来效果差强人意。
这次的首届中国电影展,说不定也是最后一届。
丁达明立刻检讨了两句,滕进贤摆了摆手,“只是玩笑话,咱们是会后闲聊,别搞的那么正式。”
他又问陶玉书:“我看玉书同志在会上没怎么发言,是有什么顾虑吗?”
陶玉书苦笑了一声,思忖着回道:“不是我不想发言,只不过我们公司的身份比较特殊,即便发言也是个人观点,于大局无补。”
滕进贤笑道:“您能这么想,就证明是个有大局观的同志。现在不是开会了,咱们私下交流,不妨大胆一点。”
他叹了口气说道:“您和您爱人现在虽然在香江,但也是我们自己人,林氏影业又拍出了《孩子王》这样的好作品来,想必对比国内现在电影事业的发展也应该有所了解。
这次电影展暴露了我们电影行业的不少问题啊!
这几年隶属于文化部的几家故事片厂和省属电影制片厂生产的新片在逐年增加,但观影人次却是在逐年下滑。
及至去年年底,已经累计下降了40多亿人次。
而在这些上映的电影中,亏损的比例达到了47%,28%持平,仅有25%的盈利,情况不容乐观啊!”
滕进贤上来就自曝其短,陶玉书明白他确实是有坦诚交流的想法。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滕局长既然这么坦诚,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滕进贤精神一震,他要的就是有话直说。
“正如您所说,国内的电影市场现在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是在不断的衰退中。
有人把这归结为电视剧这种艺术形式崛起的冲击,这种论调当然有一定道理,但不全对。
除了电视,难道舞厅、录像厅、旱冰场、台球这些娱乐形式不会分流电影的观众们吗?
有一些同志在体制中待的太久了,很容易产生一种本应该如此的感觉。
他们认为中国的电影市场本来就应该一年有两三百亿人次的观影人次、那些制片厂拍出来的电影不管好坏都得有人看、拍电影是艺术,不能往商业片方向去发展……
这些观点普遍存在于我们国家广大电影从业者的心中。
但事情的本质是,我们的电影市场自建国以后就处于计划经济和统购统销的控制之下。
现在国家进入改革阶段,市场经济在不断的冲击着各行各业的发展,对电影来说也是如此。
我不负责任的推断,观影人次的规模萎缩恐怕还要持续下去,距离触底反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不是在会上,陶玉书说话很大胆,可正是因为她的这种大胆,才更让滕进贤欣赏。
“玉书同志说的不错,我们电影人面对的社会环境在发展和变化,再用以前那种老眼光去看待问题是不行的。
那您觉得,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呢?”
陶玉书忍不住看了丁达明一眼,丁达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坐立难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
“我觉得还是大家都没有改变的动力吧。”
滕进贤眉头一皱,他在努力理解陶玉书的意思,丁达明松了口气。
“现在制片厂拍一部电影能从中影拿到九十万元,这就跟之前的大锅饭一样,不管电影是好是坏、是赔是赚。
都跟制片厂、导演、演员这些人没关系,反正大家领的都是工资。
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能拍出好片子呢?”
滕进贤听到这话忍不住反驳:“也是有不少好片子的。”
“我们看到的很多好片子,是依靠着许多拥有超人一等的职业道德、艺术修养的同志在自觉自律的创作。
但人吃五谷杂粮,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成为德才兼备的艺术家。
我不知道滕局长了不了解现在社会上有这样一句话,‘搞原子弹的收入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收入不如拿剃头刀的’。
以前大家拍电影,说出去体面,收入也可观,还有地位。
可再过几年呢?
制片厂的同志们还是一个月拿着几十块钱的收入,他们还会静下心来拍电影吗?
我听说之前刘晓庆出去走穴被罚之后还是屡教不改,为什么?还不是走穴赚钱嘛!
我们国家现在还处在双轨制经济的节点上,但未来向市场经济的转向看起来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到那个时候,电影行业如果不能跟上社会的发展的话……”
陶玉书没有接着说下去,但不管是滕进贤还是丁达明都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
沉默了片刻,滕进贤口中念着“竞争力”,然后问陶玉书。
“您觉得,现在最有效的提高我们国产影片竞争力的办法是什么?”
“提高制片厂的危机意识和经营理念。”
“具体的呢?”
陶玉书犹豫着说:“可以先尝试引进一批外国的优秀影片,有竞争才有动力。”
滕进贤的眉头再次不自觉的皱了起来,丁达明说道:“我们现在不是也在引进外国的批片嘛。”
“中影现阶段引进的很多电影都是多年前的作品了吧?
而且一些影片只作为参考电影引进,许多老百姓还看不到。
这些片子以买断的价格引进,固然是便宜,但不管是我们从业者还是老百姓,欣赏的都是国内几年前、甚至是十几二十年前的电影。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么指望我们的电影市场、从业者和观众能够与时俱进呢?”
丁达明觉得陶玉书这些话藏着小心思,毕竟她自己就在经营着一家电影公司。
陶玉书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大大方方的说道:
“就我本人来说,我是非常希望电影这个领域的限制能够开放。滕局长可能不知道,我们林氏影业现在……”
她将湾岛方面对林氏影业的封杀和限制讲述了一遍,然后说道:
“湾岛这些年来之所以敢对香江的Z派电影人如此肆意的打压,无非是仗着自身的市场优势。
内地的电影市场封闭,对于我们这些身在香江的电影人来说是最难受的。
我也明白我们的电影行业在政治上是有着特殊的地位的,只是……唉……”
陶玉书的唉声叹气并非完全作伪。
一边是完全封闭的市场,一边是低个头就能进入的市场,敌人很犀利,自己人又不给力。
在这个年代的香江当Z派电影人,是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
尽管都明白陶玉书的心理,可她的话说的也是事实,滕进贤和丁达明面对这种情况也难免尴尬。
“唉!玉书同志,让你们受委屈了,我们的工作做的确实不够。”
滕进贤的态度很好,但看起来并没有打算为在香江的Z派电影人出头撑腰的打算。
电影涉及到意识形态管控,他一个局长可不敢做出什么承诺和表态。
八十年代以来,资产阶级ZYH的风潮便一度在国内蔓延。
今年年初,《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ZYH》,统一思想。
港台文化自然属于资产阶级的一部分,也是要警惕的。
陶玉书不死心的说道:“滕局长,我有个建议,是否可以请你们考虑考虑?”
“请讲。如果是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一定会尽量提供帮助。”
言下之意,过格的话就别说了。
“现在国家警惕资产阶级ZYH、警惕港台文化,我非常理解。
但我想,是不是也可以给我们这些自己人提供一些便利。
我们不敢要求那么多,只要每年给我们那么两三个电影分账名额就可以。”
在1993年前之前,国内引进的电影从来没有分账一说,都是走版权卖断的形式,均价一般在2万美元左右。
哪怕是银都机构与国内制片厂合作的那些电影,也顶多是分点中影支付给制片厂的买断费用。
听着陶玉书的要求,滕进贤陷入了沉默。
分账这件事倒是跟意识形态管控没什么关系,但问题的根本是在于电影局和中影要这么干了,必然要得罪全国的电影制片厂。
我们自己人还都只能享受买断呢,凭什么外面的片子进来就可以分账?
这天下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
见滕进贤和丁达明一脸为难,陶玉书心中轻叹一声。
这种事果然不是她凭着一张嘴就可以轻易改变的。
“这件事……不太现实。”正当陶玉书灰心之时,滕进贤沉吟良久,终于开了口。
听到这话,陶玉书的心彻底落入了谷底。
“不过……”
陶玉书本来失望落下的眼神立刻抬起来,望向滕进贤。
“如果你们公司拍的影片能够获得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奖项,我可以做主破例作为分账片引进。”
“滕局长,不知道您说的这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奖项’是个什么标准?”
滕进贤的眼中闪过一丝怪异,“唔……能拿到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最高荣誉,或者是美国的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
闻言,陶玉书刚刚提起来的心又沉下了下去,满脸苦笑。
可能是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于离谱,滕进贤也有些心虚,说道:“玉书同志,这种事国内确实没有先例。”
陶玉书并没有因为滕进贤提出的要求而感到气愤。
她明白站在滕进贤的角度,他必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能够打破电影行业的统购统销制度,破一次例。
向来理智的她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将那些灰心丧气的情绪收拾好,脸色从容的说道:
“不管怎么说,感谢滕局长您总算是给我们开了个口子。这个要求的难度确实大,不过也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尽量一试。”
滕进贤心知这种事的难度,虽然并不看好,但想到“求乎其上,得乎其中”的道理,万一真得奖了那也算是他的政绩。
而且,这次电影展林氏影业来参加确实也给电影局和中影撑住了场面。
他想了想,跟丁达明商量了一下,决定未来每年给林氏影业两部固定的进口片名额,同时在买断价格上给予一定的溢价。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陶玉书自然不会拒绝他的示好。
一番长谈后,陶玉书要请滕进贤和丁达明吃饭,被两人谢绝后,她独自离开了中影大楼。
到燕京的时候是九月份,电影展开完已经是十月份了。
燕京事了,陶玉书让余玉溪给她订了张回香江的机票。
次日一早,她来到首都机场候机,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她闲来无事走进了机场的新华书店。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