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寸土寸金的香江,此地林立的高楼大厦见证了人世的繁荣昌盛,而位于北角英皇道与渣华道交界的香江殡仪馆则见证了人世的悲欢离合。
这座始于30年代的殡仪馆,最早只是由竹棚所搭,如今却已经成了北角的象征性建筑物。
香江人管它叫“香江大酒店”,很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所谓殡仪馆,大概也只是阴阳两隔之间的一个中转的“酒店”。
隔着老远,林朝阳便能感受到一股怪异的气味,他猜想这大概只是心理作用。
走进殡仪馆,殡仪馆的门厅很小,一楼有两个看起来一样大的殡仪大厅每个厅里都有不少人,或跪或站,披麻戴孝,看起来应该是在守灵堂。
馆内大部分地面以绿色和白色纸皮石铺成,即便是在白天,这里的光线也并不明亮,很有些恐怖电影中的氛围。
殡仪馆里的光线暗淡与鬼神无关,主要是因为周围建筑物的遮挡,尤其是它正对面的北角海逸酒店。
跟“香江大酒店”这种俗称不同,海逸酒店是真正的酒店,而且幕后主人还不是一般人,是最近这些年来香江风头最夯的富豪李嘉诚的产业。
李嘉诚在香江一共有16家酒店,北角海逸酒店是其中之一,因为正对这香江殡仪馆的缘故,北角海逸酒店显得格外特殊。
在中国人眼中,殡仪馆这种地方是比较忌讳的。
当年李嘉诚为了自家的酒店也曾对香江殡仪馆的地皮动过脑筋,但结果显而易见,这座建筑依旧屹立在这里。
坊间传闻的真实度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但林朝阳进入殡仪馆后确实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1万就1万!老豆辛苦一辈子,生前住不上大房子,死后总要住个好棺材!”
“生前尽孝就好了,人都死了,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生前尽孝?你很孝顺吗?”
听起来是兄弟俩在讨论父亲去世的棺椁,一个想给父亲买个好点的棺材,一个却想买个便宜点的。
1万港元,对于普通香江工薪阶层而言不是小数目,至少是两个月的工资收入。
兄弟俩吵了起来,被一旁的亲人拉开。
这种生老病死的场合果然充满了故事,人家父亲去世,他想到的居然是写故事,林朝阳感觉自己有点没人性。
“林生!”
林朝阳转身,看到一位中年,脸型、身形都很瘦削,与萧百成有三分神似,但远不如萧百成英俊。
“萧生,你好。”林朝阳握住了对方的手。
又一位“萧生”,眼前的萧生是萧百成的哥哥萧志成,香江殡仪大王的长子。
美国留学,回港后协助父亲打理家族生意,热衷社会事业,身上兼有保良局委员、东区康乐体育促进会副会长、铜锣湾街坊福利促进会副会长等诸多头衔。
跟风流倜傥的弟弟萧百成比起来,萧志成属于有些老派的生意人。
他对林朝阳的到来同样抱有极大的好感,殡葬这行人人离不开,可人人都觉得晦气。
如今竟然有林朝阳这种全港有名的作家愿意写写殡葬业的事,萧志成觉得哪怕是不为自家扬名,对行业也是好事。
他与林朝阳寒暄一阵,将林朝阳请到了楼上的办公室。
萧家的生意早已不局限于殡葬业,他并不常出现在香江殡仪馆,但对于馆内的业务却如数家珍,跟林朝阳聊过一阵后,特地带着林朝阳参观了一圈。
冷藏柜、骨灰堂、灵堂、殡仪大厅……
走了一上午,林朝阳了解了不少殡葬行业的内幕,但在殡仪馆待的时间长了,总感觉身上被传染了点腐朽的味道。
到中午时,萧志成请林朝阳吃饭。
走出殡仪馆时恰好日上中天,阳光洒在身上,一下子驱散了林朝阳心头的阴霾。
点完菜,萧志成见林朝阳有意无意的嗅着肩头的气味,笑着说道:“林生第一次来殡仪馆,肯定不习惯这里的气氛和味道吧?”
林朝阳如实点了点头,“有点。我之前觉得应该以平常的眼光和心态来看待殡葬这个行业,但走近之后,心理上难免还是会有些不舒服。而且……”
林朝阳嗅了嗅鼻子,“好像确实有股味道,像烟、像油,说不上来。”
“烧烤林生吃过吧?殡仪馆要火化遗体,味道跟烧烤的油烟味差不多。不过我们的设备比较好,很淡!”
萧志成说话的时候,一份叉烧饭正好端上来,林朝阳看着饭突然间没了食欲。
萧志成却吃的很香,边吃还边给林朝阳讲些他小时候在殡仪馆遇到的一些趣事。
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殡仪馆历来是恐怖故事的发源地,可在萧志成的讲述中,却尽是些稀松平常之事。
“萧生这么多年,就没有过另类的遭遇吗?”林朝阳好奇的问。
萧志成笑着说:“干我们这行的,说不信鬼神不可能,但最关键的是敬鬼神而远之。我馆里的工作人员倒是经常说自己见过,可我看他们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也没什么事。”
听着他的话,林朝阳笑了起来,萧志成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鬼神之说之所以会吓住人,多是因为有恐怖事发生,如果一个人能生龙活虎的跟你讲他见过鬼,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萧志成是个忙人,能抽出一上午的时间陪林朝阳参观殡仪馆已经是相当大的尊重了。
吃完饭,萧志成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给林朝阳办了个工作证,让他可以随意进出,随时可以给馆里的工作人员进行交流。
然后便告罪一声,去忙别的事了。
据工作人员说,殡仪馆每到夜晚总是状况频发,林朝阳要是想积累素材的话还是应该晚上来,还可以跟着听差的去收遗体。
林朝阳想了想,自己才第一天来,还是应该循序渐进,别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傍晚便回家了。
到家之后,他先跑到卫生间冲了个澡,给全身打了好几遍沐浴露,差点洗秃噜皮。
陶玉书调侃他,“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吗?要以平常心看待生死吗?”
“知易行难啊!”林朝阳轻叹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朝阳仍继续在香江殡仪馆采风,适应了两天之后,他开始跟着仵工去收遗体。
去的地方基本就是三种,居民家、医院和警署的殓房(停尸间)。
去居民家的活是相对而言最舒服的,逝者大多走的安详,家属面有悲戚,但表现大多理智宽厚。
到医院的话,次一点,逝者大多是病死的,遗容不很好看,家属的哭声更凄惨,时不时的要有争吵发生。
殓房的活是仵工最不愿意干的,收到的经常是遭遇横祸之人,有些尸体都是支离破碎的,都是福伯(法医助手)给缝缝补补的,惨不忍睹。
不过这类遗体有个好处,化妆师要为遗体修容,多赚个上香钱。
化妆师阿莲是七十年代来港的,当时被姑母带进了这个行当,一开始还为赚多了钱而沾沾自喜,后来在知道自己走了一条怎样的不归路。
她快四十岁还没结婚,总是充满自卑,不时磋叹姑母坑了自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跟死人打交道的命运。
阿莲喜欢跟林朝阳打交道,她说林朝阳是她这辈子碰到过的最有钱的男人,当然了,死人除外,香江富豪的葬礼多是在香江殡仪馆办的。
帮着抬了几天遗体,林朝阳感觉自己胳膊上的肌肉都练出来了。
抬遗体是个力气活,明明生前死后都是一百多斤,可真抬起来却给人感觉有天壤之别。
阿成说这是因为逝者心愿未了,不愿走呢,阿豪骂他是在胡说八道。
“明明是轻了,轻了21克,是因为灵魂升天,这是基督教说的。”阿豪对林朝阳说。
林朝阳觉得两人都是在胡说八道,连个初中物理都没学明白,明明是重心偏移的原因。
阿豪、阿成是负责收遗体的仵工。
收遗体通常是两个仵工,一人兼职司机,仵工跟化妆师一样,薪水很高,一个月1.2万港元,而且家属还会给他们打点,属于高收入人群。
可阿豪却说,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会干仵工。
林朝阳问他为什么,他说女儿跟他不亲,他老婆说他身上有死人味,越说越可怜。
因为经常夜里干活,阿豪和阿成都有点神神叨叨的,林朝阳的加入倒是让他们开朗了不少。
经常拉着林朝阳说起工作过程中遇到的怪异情况,说要为林朝阳提供写作素材,可他们说的都是鬼鬼怪怪的东西,大半是林朝阳用不上的。
不过也有些是能用上的,比如阿豪就讲,他见过有家属在生死注册处为了两元的死亡证费该谁出而吵起来的。
还有家里搭的丧棚塌了的,后人以为是长辈在天之灵震怒,吓的尿了裤子,当场进医院了。
如此种种,多不胜数。
跟着阿豪、阿成干了一周收遗体的活,林朝阳换了个流程,跑去跟着忙碌葬礼了。
二战以前,火葬在香江是件不合礼俗的事,毕竟中国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嘛,直到五十年代后才逐渐被港人所接受。
葬礼在这些年中的变化也很大,因为高楼大厦逐渐林立,丧棚已经越来越少的出现了,基本成了豪宅人家的专利。
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土地搭丧棚,并且不怕搅扰到邻居。
不过林朝阳忙葬礼,干活性质跟之前差不多,从之前的抬遗体变成了抬棺椁,他只需要抬一小段路。
最近这些年,香江流行出殡时由亲友扶灵,这是纯纯的西方传统,大多时候都是由8名男性同辈者或是后辈扶灵。
跟着吃了几天解秽酒后,林朝阳结束了他在香江殡仪馆的采风。
离开香江殡仪馆的时候,阿莲、阿豪、阿成几人来跟他道别,让林朝阳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写进小说里。
林朝阳说写进小说里可以,但以后你们可就出名了,人人都知道你们是干这行的。
三人沉默了,再也不提写进小说里的事。
他们站在殡仪馆门前朝林朝阳挥手,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好像三个阿飘。
离开了殡仪馆,林朝阳先去洗了个三温暖,洗去了身上的疲惫,然后才回到家里。
一进家门,他就看到陶玉书在打冬冬,打的狠不狠不知道,反正小胖子哭的撕心裂肺,连连求饶。
“妈妈我错了,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陶玉书听的心有不忍,刚停下手,便见这小胖子止住了哭声,拿眼睛偷瞄她。
这下子她哪里还不知道他是在演戏,揍的更狠了。
一旁的陶玉墨抱着晏晏,捂住她的眼睛,面露不忍之色。
可惜她的指缝漏的有点大,晏晏小手扒着她的手指,看的正起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