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与众人的认知截然不同,大长公主跋扈狂妄谁都知道,此番事发,大家理所当然将她视作主谋。后来的发展也一如众人猜想,姚昭容清白无辜,只是没能及时察觉母亲的罪过。
怎么,事实竟不是这样?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审问毓秀殿别的宫人,还有璎珞姑娘,奴婢相信,一定会有人扛不住说实话的!”
沁婕妤与贤妃对视一眼,凉凉道:“如此说来,适才姚昭容的自首认罪,竟不是在做戏?合着是良心发现?”
“什么自首认罪?以退为进罢了。当众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却偏偏让众人以为她是在代母顶罪、纯孝过人,谁能想到,真正顶了罪的,其实是她的母亲呢?这样的‘孝女’,亘古未有……”
亲妹妹和外甥女比起来,太上还是更在乎妹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厉声道:“还拖拖拉拉的做什么?把这些人都带下去,连同毓秀殿和太主身边的宫女,给朕一个个地审,谁都不许放过!”
姚嘉若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忽然松下,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柱的木偶,烂泥般瘫坐在众目睽睽的大殿中央。
慎刑司果然是最近宫中最热闹的场所,紫微殿的宫人刚出去没多久,就接收了毓秀殿的宫人,还顺带赠送了大长公主的侍女。刑具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新的犯人已经躺了上去,锻炼拷打,阴森森的斗室里是无休无止的噩梦。
妙蕊对那边的情形很关心,比较起来叶薇就淡然多了。打从猜到皇帝不想要孩子后,她就开始怀疑姚嘉若的龙胎根本就是假的,只是那会儿她已打定主意离宫,便懒得揭穿这些。妙蕊出事后,她把所有的细枝末节在脑袋里过了圈,毅然决定从这里入手。哪怕没有证据,只要她找人当众捅破,皇帝势必会顺势审问。
只因他一定能猜到出手的人是她,如果不定了姚嘉若的罪,那么反咬一口时,就很容易把她牵连出来。
制定计划的时候并不觉得,等到此刻回想,才忽然有些肝胆俱寒。究竟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自信,让她确定但凡涉及到他,他便会设法维护?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真正相信他会全力保护她,哪怕她要动的是他从前的宠妾?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魔怔了。
用凉水泼了下脸,她被冻得脸颊通红,却感觉到久违的清醒。彩珠在她意料之外,当她跳出来指控姚昭容时,她第一个感觉是,皇帝居然抢先动手了。
不想让宫嫔怀孕的人是他,那么姚氏传出有孕后,第一个察觉不对的人自然也是他。然而全过程他什么也没说,直到姚氏小产,直到那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离去,他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隐忍不发,是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如果姚嘉若胆大包天到从宫外偷孩子回来冒充皇子,他便有如山铁证可以将她们母女置於死地。
这个男人,心机还真是深沉,她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皇帝早有准备,姚嘉若自然措手不及。璎珞扛不住酷刑,在狱中咬舌自尽,秦御医却在一天一夜的锻炼后吐露口供,承认自己确实是收了大长公主和姚昭容的好处,暗中为她们办事。
“假怀孕那次,微臣一开始也是不肯的……只是微臣从前帮昭容办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儿,她以此威胁,我没办法,才不得不受她胁迫……陛下处死微臣吧,请千万饶恕我的家人……”
口供送到永干殿之后,也抄录了一份送到建章宫。到这个时候,叶薇才真的觉得太上对这个妹妹实在是仁至义尽。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却因为大长公主尚在病中,虽然自己不肯见她,却也吩咐了宫中众人不许传话,免得害她病上加病。
因为触怒了上皇,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可以住在建章宫,而是在宫中随意选了间宫室住着,方便御医过去诊治。她的亲信宫人都被送到了慎刑司,剩下的要么不管用,要么不尽心,叶薇费了些周折,便把她们都引开,独自入了殿阁。
一掀开帷幕,就闻到浓郁的药香,酸苦异常。叶薇面不改色地走近,慢慢看清了榻上的人影。
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她居然老了这么多。保养得宜的面上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原本乌黑的长发也露出了灰白,在灯光下格外扎眼。这在沉睡中还不住咳嗽的女人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中年美妇,已经全然是个老妪了。
听说她的病很严重,打小娇养的身子经不起长时间的跪拜,更何况还在冰寒的冬雨里淋了那么久。御医说她现在不能受刺激,否则很有可能气血逆转、出现大问题。这也是太上不让宫人告诉她外面情况的原因。
叶薇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大长公主到底没睡实,果然睁开了眼睛。好像还弄不清状况,她看到她时愣了愣,不可置信道:“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叶薇轻笑,“自然是走进来的。臣妾叶氏恭请大长公主安,祝您福寿绵延、荣宠常在。”
大长公主冷笑,“你无需讥我,事到如今,孤承认此番是失策了。可你如果认为自己便稳操胜券,那便大错特错!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看看最后是你这个昭仪娘娘能耐强,还是孤这个大长公主本事大!”
“太主误会了,臣妾哪敢讽刺您?臣妾是实心实意来祝贺您,恭喜您的苦肉计奏了效,太上相信此番设计臣妾婢女的事情不是您主使的,您只是代人受过。”
明知道她的话不能信,大长公主还是因为这个露出了些许激动,竟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太上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薇笑吟吟地走近,“您生病的时候,宫中又出了桩大事,有人出面揭露了些事情,所以太上现在不那么怪您了,转而去怪别人。您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大长公主到底是病糊涂的人,强敌当前竟也露出了喜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皇兄他果真……他不怪我了,不怪我了……”
叶薇冷冷地凝睇着她,慢吞吞补充道:“当然。如今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暖情香损伤太上龙体之事,乃是姚昭容一手为之。她目无尊长、藐视纲常,如今已被打入永巷,只待事情查完,便要问罪呢!”
大长公主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叶薇冷笑,她便如被刺中要害的母猫似的,歇斯底里道:“你这个贱人,是你做的对不对!你害了嘉若,对不对!”
“太主别急,臣妾还没说完呢。冒犯太上只是其中之一,姚昭容的另一个罪名也很惊人呢!假孕争宠、欺君罔上,更在事后连同宫中道士,以流产之事嫁祸宫嫔……您说,这两桩大罪加起来,够不够让陛下将这个尊贵的公主之女赐死呢?”
大长公主口齿发寒、头上冒汗,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叶薇,忽然笑着摇头,“不对,你在骗孤。这些消息孤为何从未听到?你在说谎,你以为孤会上当?”
“臣妾哪里编的出这样的话来。若非事发,谁能料到姚昭容竟胆大包天至此?假装怀孕,之后还说自己流产是巫蛊诅咒,此等行径简直骇人听闻。您觉得臣妾有这个本事,可以打听到这些秘闻?”
的确。若不是事发,这些事情叶薇根本不可能知道。所以,嘉若她真的……
失魂落魄地往后一倾,她扶住了床柱,“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太上下了命令,谁还敢说?他老人家大抵是怕了您这个妹妹了,之前便又是磕头又是淋雨的,没脸没皮、不知自重,若姚昭容的事情再让您知晓,为了女儿恐怕连更过激的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太上才让大家瞒着你,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任凭你哭喊哀求,都无济於事了。”
她的话仿佛最无情的鞭笞,让大长公主整个人都委顿了下去。苍白的右手冒着青筋,她支撑不住弯下了身子,痛苦地干呕。
叶薇温柔地笑起来,轻轻替她拍着背,“没想到吧,尊贵无比的吴国大长公主,居然也有今日。其实我原本不想和你闹成这样的,可谁让你非要逼我?你害死了悯枝,这笔帐不还,怎么可以?”
“那不过是个卑微的婢子,孤碾死她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你为了个婢女来跟我讨公道,可笑不可笑?”
“是,她只是个卑微的婢女,轻贱如蝼蚁。可我偏偏就要让你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去给这蝼蚁似的婢女偿命。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你记住,千万要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是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也不要忘记。你,还有姚嘉若,都是因为本宫的婢女而死。她叫悯枝,正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下去可要替我问声好啊!”
说完,她笑吟吟地往后退,走到帷幕边时才悠然转身。大长公主一直瞪着浑浊的双目看她,待到那身影快要消失,才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一声咆哮。
“孤要杀了你,杀了你
“啊”
半个时辰后,吴国大长公主因病情加重、急怒攻心而呕血的消息传遍后宫。还没等到御医赶到,她便在无休无止、含糊不清的咒骂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延和五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在同一个夜晚纷纷扬扬地落下,迷乱所有人的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