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笑,没说话。
何未亲自关了外头的门,又将里边的推拉门合上。
推拉门进去,往东走是小书房,有老中医和邓元初。余下人早被她支了出去。眼下在抱厦这里,除了左右两个卧榻,还有一对儿天蓝釉刻花鹅颈瓶及里头斜插着的红梅,再无其它。
“这个人是我家亲信,”她轻声说,“让他看,完全没问题。”
见他不答,她声音更轻了“我只想让他出个调理方子,人都来了,至少诊个脉。”
谢骛清低头看着她,低声问“我有说过不诊吗”
“你不是急着往出跑吗”
他倒是笑了,反问她“何时跑了”
何未抿抿唇,眼往下瞧,盯着他的皮鞋看“那你出去做什么”
“想到一桩事,须交待下去。”
她憋了许久,喃喃道“你去吧。”
谢骛清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她也不知该给他开门呢,还是等他自己走。她平日里主意拿得快,今日却没了想法。红裙的裙摆挨着他的皮鞋边沿,可想而知两人站得有多近梅枝是新剪的,来去经过不觉香,伫立在插瓶旁,渐被香气醉了人心。
“不是急着去吗”她轻声问。
“倒不急。”他说。
方才分明很急的样子。
谢骛清近前小半步,她的裙摆被带的晃得散开,直接洒在他的皮鞋面上,全盖住了。
“外边有人。”
谢骛清没回答,手已在她后腰上。不过只是搭着,没用力。
“里边也有人,”她像说给自己听,可不要色令智昏,想干什么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偏要在两扇没挂锁的门内,冒着随时要被撞破的危险,“我没锁门。”
“看到了。”他简略回答。
他另一只手臂也楼上来。
还是抱了,大白天的躲在抱厦里不明不白地抱住了。她关门是为了方便说话,为何偏偏搭了个幽会的空间
他低头,看到她耳朵慢慢变红,或是严格来说,是一被抱住就开始红了。
何未心始终提着,生怕两扇门被人拽开最后挨不住,轻轻推开他,小声说了句“都抱好久了,快去吧。”言罢推开连着书房的那扇门,逃了回去。
她到书房坐定,总觉被波斯猫挠着脚背似的,坐立不安,低头瞥自己的脚背,不过是洒开来的裙摆轻荡在脚面上
等邓元初诊脉完,谢骛清才慢悠悠地进了书房,似什么都没发生,在邓元初问他去何处了,回了句“出去吹了会儿风。”
我这吹了一早上风排队领粥刚暖和过来,你这就热上了邓元初忍着没说。
老中医留下两张方子,以问诊顺序在左上角标了甲、乙二字区分。何未送人出院子,老人家低声叮嘱她,第二位受过不少的内外伤,须细心调理,最好每月来诊脉,随时调整药方。
“也不必每月,他很快就要走了。”何未轻声答。
等谢骛清他们走了,她才记起早上领的腊八粥还在厢房里用小火煨着。
真是顾头不顾尾,只想着诊脉了。
她不知谢骛清今夜是否要回六国饭店,对均姜吩咐说“等我晚上回来,打个电话问他在何处,再送过去。”
临出门,她去了二叔的东院儿等着。
今日何知行难得要莲房准备了深灰色的西装,莲房给他里里外外整理着,两指捏着袖口的折痕检查是否烫得到位。最后,莲房特意折叠好了一方深蓝色帕子,在西装口袋里塞好。
“莲房脸红了。”候在一旁的均姜轻声对何未说。
“二叔已算美人迟暮了,他读书时可是大学堂的一景,”何未不无骄傲,轻声回说,“哥哥够得上君子如玉这四字了吧刚过继那阵子,二叔领他出去,人家问这是谁,说是何二的儿子,那人就摇头说,不及当年何二之六七。”
何知行目不明,耳却聪,摇头苦笑,望了她们这处一眼。
宴席开在前门外的泰丰楼。
自同治年间起,这里就是官员和商贾名流的宴客之地,梨园界的宴席也多摆在此处。楼虽只有二层,内里却自有乾坤,大小房间有上百间,可设多宴。
何未想着何家的女眷必然全是袄裙,不想让人误解自己迁就何家,特意在出门前换了日常穿的深领软缎长裙。她一进泰丰楼,解下大衣,被均姜在肩上系了个貂绒披肩保暖,慢了半步跟着何知行往里头走。
没走半程,她觉奇怪,问身边的均姜“你有没有发现,今日各省军官额外多”
那些大小军阀们为突显权势,军装没有重样的。谢骛清是沿袭了昔日反袁主力的护国军军装式样,而别省的军官各有不同。
“你进门时,没看到吗”何知行在前面,笑着问身后的她。
“看到什么”
“宴客的牌子。”何知行答。
一般承办酒席,楼里都要在进门的玄关立面红底金字的宴客牌,写明今日有几家几席,主人家姓甚名谁。她平日还留心看几眼,今日不想看到何家名字,便没去看。
难道今日还有别家酒宴
“有个军官学校的同学会,邓元初的名字在头一个,想必是牵头的。”何知行又说。
何至于这样巧
“何至于这样巧”二叔似摸到她的脉,说出她心中所想。
何未努力找着合理的解释“邓元初在外多年,回来找老同学相聚极正常。泰丰楼又是宴客的绝佳之地,选这里也正常。只是日子巧了吧”
她似问非问,控不住地往另一处瞧。
那边宴客的地方被屏风连成墙,隔开了,除了往来端菜的人,不见里边主人。
何知行微微顿足。
她收回心思,见何召两家宴席屏风外等着的是召应恪。
“何叔叔。”召应恪温声道。
何知行微笑着略一颔首,留下两人,先进去了。
何未在这一点上始终感激召家大公子,从始至终他对何家二房的态度都端得极稳,无论对内对外,待何知行都是晚辈的恭敬态度。所以她对召应恪也始终客客气气。
“稍后恐有一场不欢而散的闹剧,”召应恪低声说,“我怕闹到散了见不到你,便等在此处,想说”
“想说当日错怪了我,如今知道犯了错,要道歉,”何未轻声接话,“是这些吗”
她抬头,让召应恪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张不带怨怼的眼和含笑的面“我们从小认识,你该知道,我是最不记仇的人。”
召应恪凝着她,慢慢地说“是,我知道。”
她和召应恪的关系复杂得很。他不止是哥哥托付的良人,还承载了何未对过去的许多回忆何未不想在今夜这种两家都在的时候,和他在此处沉默相对,被人瞧见不知要说什么。
她正想找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带过去。
说话的欲望,止步于看到谢骛清的那一眼。
他高瘦的身影距两人至少有二三十步,远到她根本看不到他面上的细微神情变化,却有种和旧情人偶遇在荒郊野庙外,聊了两句中华大地皎皎明月,竟被当头一道破空闪电夹带的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后回到家,浑身湿透地一点灯,意中人正靠在床边瞅着自己的那种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心虚得要命的复杂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