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花蕾含苞待放、将开未开的年纪。
这年夏日特别的热,炙阳照射下绿叶油得发亮,正午时分朝空旷处一望,似能看见地面氤氲的冉冉热气。
一阵风吹来,鼻间尽是植物繁盛时特有的草木腥香气味。
一日下午,玉环正在闺房中绣着红盖头,额上的汗没消停过,即便已经到了下午也不见凉爽。她开了窗,吹进来的尽是热风,无奈却也舍不得将窗合上。有风至少房里不闷。
就在这蝉声唧唧的下午,玉环的娘杜李氏满脸笑意地来到女儿的闺房。
玉环见是母亲来了,放下手中绣品站起来喊了声,「娘。」
「来,坐。」杜李氏拉着女儿的手坐下,从竹篮里拿出已经绣完大半的盖头,满意地点了点头。
玉环这手绣工大有青出於蓝之势,真不枉她细心教导。杜李氏心想。
杜家在镇上算是有些名望的人家——倒不是家里有多少恒产,而是杜家男主人的兄长有官职在身。杜家也以此为傲,族中弟子不论嫡庶皆能识字,就连玉环这个女孩儿都能吟上几首诗。
小地方的女孩儿能识得字就已经称得上知书达礼,加之玉环心灵手巧,才十三岁绣工已不输城里的繍娘,人又生得娇美,性情也是顶温顺的,早在十一、二岁便开始有人来提亲。
杜氏夫妇疼惜女儿,想给她找个好婆家,遇上来求亲的人家便称女儿还小不想将她太早许人,要对方过一两年再来。其间遇上几个条件好的,杜李氏就借机给对方看玉环绣给自己的荷包,让人觉得此女奇货可居。
杜氏夫妇此举奏效,果真给玉环说了门好亲事,杜李氏便迫不及待来告诉女儿这个「大好消息」。
「女儿,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杜李氏拉了女儿的手,脸带笑意地说。
玉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直觉有种莫名的焦躁。她不安地拉了拉衣摆,略显局促地问,「什么事,娘您说。」
杜李氏见玉环拉衣只当她是害羞了,一脸喜气地道,「你爹给你说了门好亲事,是你大伯恩师的孙儿。」
科举考试时,当届的审阅官便是该届学生的「恩师」,并不是真的教导过对方,因此学生比老师年纪大的情况也是有的。
杜李氏口中这个「大伯恩师的孙儿」姓赵,今年十七,已是个秀才,称得上青年才俊。其祖父、父亲、长兄都是官,算起来还是玉环高攀了人家。
玉环闻言胸口一滞,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心头没有待嫁少女的羞涩,却有莫名的慌乱。
她知道这一日总该来的,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这……这么早吗?」玉环胡乱抓了红盖头慌道,「可是我还有大半没绣完呢,霞帔也……」
虽说知女莫若母,可这年头子女的婚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哪里在意过当事人的心情?
杜李氏不觉不对,只当女儿羞得慌了,口中喊了声「傻娃」取笑她道,「哪有这么早。你想嫁,爹娘还舍不得呢!」
玉环略定下神,「那……是何时?」
「你爹和赵家说好了,这门亲事先订下,等你满十五了再过门。」杜李氏站起来,慈爱地将女儿秀气的小脸抱在胸前。「我的孩子,你出生仿佛还是昨……」
依靠在母亲柔软的胸前,玉环感受到母亲的感伤,不觉也有些红了眼眶。
母女俩相拥了一会儿,杜李氏这才放开女儿,临去前不忘叮嘱玉环一些琐碎事,玉环一颗心不知哪去,低着头嗯嗯啊啊的虚应了一番,却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母亲离去后,玉环独自呆坐了一会儿。
玉环晓得母亲会初订下婚期就来告诉她,是让她早些做心理准备,同时也是让她知道未来夫家是有名望地位的人,此后得更加注意言行举止,免得落人口舌……
想到这,玉环已是无心再绣,便将盖头放回篮里,忽见绣面上一点污渍。
玉环心里一惊,细一看发觉是个黄豆大的血渍。摊开双手,左手无名指上缓缓泌出一粒米大的血珠,竟是被针紮了手,心慌意乱间却也没发觉。
发觉是刚才抓起绣品时让针紮了手,玉环错愕一阵,已经记不起上次被针紮了手是什么时候的事。
嫁衣沾了鲜血总不是什么好兆头,玉环怕被母亲责备,便打定主意多绣点什么将血痕遮盖过去。所幸沾染的面积不大,位置也不突兀,略微补个几针便应该看不大出来。
玉环心里松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在阳台前发呆。
订了亲,从今日起她也是待嫁的闺女了。
玉环过往曾听年纪稍长一些的女孩们提过她们待嫁的心情,无一不是满怀羞涩与期待,那为什么……为什么她心里却无一丝雀跃?
杜家娇养女儿,玉环的房靠东边,不西晒。窗外有大树,树枝蔓过了屋檐,巨大的树荫盖出窗前一块阴凉。
以往玉环总爱拉了椅子坐在窗边听树上虫鸣鸟叫,今日却觉得树上蝉声唧唧十分闹心,无端端悲从中来,泪水不觉溢出眼眶。
玉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觅得良人佳婿,明明是大好的喜事,为何她心中却像开了个大洞,空荡荡地教人难受……
杜氏夫妇只得玉环这么个闺女,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家境虽只是小康,却也是细心娇养着长大。
杜李氏对女儿更是不吝惜任何心思,就连她嫁衣纹样,都是特地托人请一名宫里退出来的老绣娘给画的,花色繁复而华丽。
随着时光流逝,玉环盖头上空旷的花纹终於被一针一线地填满,原本轻柔的一方红绸布在不知吃了多少绣线后,竟也开始有了分量。
自从订下亲事后,玉环就愈发少出门了,平日里除了闺中姊妹来访,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旁的人知道玉环将来是要嫁进官宦人家,倒也不怪杜氏夫妇将女儿看得紧。杜李氏见女儿专心绣嫁衣,自然欣喜,还以为玉环也极满意这门亲事。只有玉环知道自己时常绣着嫁衣,泪水便无端落下。
青涩而懵懂的惆怅,日夜不停地萦绕在少女的心头,无处诉说、也无从诉说,只因就连玉环也不懂自己为何闷闷不乐。
不知不觉,一年已经过去。
原本依杜李氏对玉环的关心,不该这么久没发现她心情低落,只因半年前家中出了一些事至今仍未解决,杜李氏自己也是心事重重,便无暇注意到女儿的心情。
玉环只是名刚满十四岁的少女,杜氏夫妇不想她有多余的负担,便未曾与女儿谈过家里的难处,是以玉环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娘,女儿有一事想同您说。」一日,玉环来到母亲跟前,提出要求道,「外公家产秋茶的时间到了,女儿想过去帮忙。」
过往每年杜李氏至少都会带玉环回娘家一趟,去年自从玉环订下亲事后,至今还不曾回去过。
杜家疼爱女儿,玉环却不任性,鲜少开口向父母讨要些什么。乍听女儿的愿望,杜李氏有些反应不过来。
采茶这事说难不难、说轻松倒也不怎么轻松。旁的不说,光是风吹日晒雨淋地站一整天,就够让人难受。
杜李氏拉过女儿的手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想回去?」
玉环还没来得及说借口,一旁便传来杜家男主人的声音,「怎么了?」
「相公。」
「爹。」
杜李氏与玉环齐声喊道。
杜长佑穿着一身藏青色儒衫,神态上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文气。他从外边缓步走进来,坐在太师椅上,额上还挂着几滴汗。玉环见状立刻倒了杯茶过去,「爹请用。」
杜长佑抿了口茶,这才问女儿道,「刚才听你说想回外公家,是不是想念外公一家了?」
玉环不擅说谎,只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杜长佑袖子一摆道,「想去就去吧。」
「相公。」杜李氏不满地道,「女儿明年就要嫁人了,若晒得太黑可怎么才好?」
俗语有云「一白遮三丑」,自从玉环年纪稍长一些,杜李氏便不喜欢她在大太阳底下野,目的就是想让女儿白晰一些。
这世道流行白肤,最好还是白里透红、吹弹可破。世上男人哪个不好颜色?若玉环养得一身白嫩娇肉,将来嫁了人也较容易得到丈夫疼爱。怎么这个道理他这个做爹的都不懂?杜李氏不满地想着。
「你也知道小玉明年就要嫁人了。」杜长佑慈爱地喊了女儿的小名,也不生妻子的气,只道,「女儿明年嫁了人,别说她外公家,就连咱们家都不知道一年可以回来几次。既然如此,不如让女儿多留些回忆。」
杜长佑这话在情在理。
赵家世代都住在京里,就是乘马车单一趟也要二十来天。玉环这一嫁过去,可是名副其实的「远嫁」,到时别说一年回来几次,就是能不能回来一次都还难说。
杜长佑这么一提,心知肚明的杜李氏与玉环都有些怅然。
其实杜氏夫妇哪舍得女儿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可偏偏赵家公子的各方条件都远胜其他求婚者,让杜氏夫妇怎么也不愿放弃这个女婿。
实话说起来,若不是远在京城里的兄长没有女儿,这么好的亲事哪轮得到他们家玉环?然而随着婚期逐渐逼近,杜氏夫妇已经开始不舍。
怎么说都是捧在手心呵护了十多年的心头肉啊!
杜李氏毕竟还是心疼女儿,略微思量一下便道,「那就收拾一下吧,过两天娘带你回外公家。」
「是,谢谢爹娘。」玉环给双亲福过身,便找了借口回房。
杜氏夫妇虽见女儿神色有些不自然,却都以为她是急着回房赶制嫁衣。两人对视一眼,笑着让女儿先离开了。
玉环低着头匆匆回到房里,直到把门闩上后手都还有些微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