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章
彰化鹿港小镇。
古色生香的三合院老宅子里,对着爬得老高的小月亮,一老一少的身影。
一个刚满十六岁的男孩,上身瘦巴巴的赤裸,大半夜的还对着一大桶烧红的铁珠子,满身大汗地掼手入桶,辛苦地搅起沉重又极烫的铁珠子。
这个孩子希望有个不凡的人生,却有个极其平凡印名字。
陈木生。
距离可以报名进入台湾秘警署受训的年龄限制,还有两年。这是陈木生最殷殷期盼的大事,也是他追求的一生志愿。
「师父,你的身手这么好,怎么不快点加入山羊叔叔的秘警署啊?我看他三天两头就找你喝茶,你不烦,我都看烦了。我看还是趁早填了报名表吧,不然我要是比你早加入秘警,你以后就要叫我学长了,这样会造成我的困扰。」陈木生汗水如豆,说得挺认真。
陈木生一边气喘呼呼地说话,一边用力练习铁砂掌,根本不在意内家功夫最讲究的「呼吸吐纳」,因为他的「现任」师父告诉过他四句至理名言:
在实战中无法保持的技巧,全都是华而不实的废物;以最平常心锻炼身体的技艺,才能保证身体在最不公义的环境依然不背弃自己。
「啊哈,这个说起来就难为情了。」师父搔搔头,两只脚踢着毽子。
师父年约三十五,长得很有喜感,就是那种任何人都无法「觉得长得很认真」的那种「半调子的脸」。师父绑了一束类似清朝时期满洲人绑的长辫子,但一点也没有认真绑的结果,那条辫子倒像是一把坏掉的马尾。
简单说,就是这辈子不会有女人想要眼他交往的那种不修边幅。
「到底有什么难为情?」陈木圣用力插着铁沙桶,嘿呦,嘿呦。
「因为我好端端的干嘛不把时间花在练功夫上,要去帮警察打什么吸血鬼?说实话,我这个人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啦,更糟糕的是,就算我知道自己很糟糕,但我还是一点都不想改,哎哎,一个人眼巴巴追求武道,一天到晚流汗,不觉得很自在很充实么?哈哈。」师父高高踢起毽子,双手揽后,整个身体随着双脚连踢,东摇西晃的。
这踢毽子的功夫听起来可笑,看起来却是教人抚手叹绝。
师父一口气踢了十二个毽子,有高有低,有左有右,节奏看似紊乱纷杂,但一切都在师父优异的脚力控制中。他若要每一个毽子踢到半空中的高度都一样,就不会有一个毽子飞起来特别高。有时师父刻意放慢踢击的速度,让自己处於非常惊险的状态,却又乐在其中。
接着,师父又加了七个毽子进来,用全身上下每一束肌肉去应付十九个满天飞舞的毽子。肩膀、头顶、胸口、小腹、手臂等等,全都轻轻松松地「发劲」,用肌肉弹性与体内气流的完美组合,将毽子给牢牢吸住,复又瞬间蹦上半空。
一盏茶的时间过了,十九个毽子从没落过地。
「师父,你追求的武道,如果不拿来打坏人,根本就是一团狗臭屁。」陈木生冷冷说道,语气极其不屑。
「见笑了。」师父打哈哈。
「……师父,你再这样子下去可不行,冲早会走火入魔!」陈木生怒道。
「啊哈,别的事我没把握,走火入魔我可信心满满,时候到了肯定如此!」
「……」
这两个师徒都极为别扭。一个总是嘻皮笑脸,一个二十四小时正经八百。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他们还要别扭的师徒档。
怎么说?
博览群拳的师父,因为自己的本名叫「唐郎」,最后决定苦心致志在螳螂拳的造诣上。螳螂拳讲的是灵活刁钻,险中求胜,一出手拆筋断骨的凌厉,一拐脚就摔得对手心胆碎裂的阴狠。而师父的螳螂拳,快胜闪电,慢比巨钳。
但他这位死脑筋的徒弟,却只肯练铁砂掌的笨功夫,除了一个誓言,陈木生还深信最笨拙的「路」,才是通往成功的不二
「捷径」。於是除了跟师父练习对打外,陈木生就是一股傻劲通到底地,用双手死命抽插干热的铁沙。
两人一巧一拙,竟成师徒。
这种荒诞的情况要从好几年前说起。
四年前,十二岁的陈木连原来有个练铁砂掌的大块头师父,叫老铁。
老铁跟这位习练螳螂拳的师父老唐素有交情,两人时常相约比武,虽然老铁总是一胜难求,却不减两人交情。打来打去,不意外成了莫逆之交。
然而有一天,老铁到医院检查,发觉自己得了晚期肝癌,生命走到了尽头。
「老唐,趁还没死,我决定去验证一下我老铁苦练三十年的铁砂掌,在亚洲第一飞刀面前可以有多大本事!」
「哇!你真够气魄的!但你得找得到那把飞刀再说啊!啊哈!」
「是!我已经用我最后的存款,请人在《苹果日报》里夹广告单,约那把飞刀在一个礼拜后,他扔奶的玉山山顶决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不会把,那里有够冷的。不过,为了见识见识那吸血鬼的飞刀有多厉害,顺便帮你打包收屍,我也会跟着上去观战的!」
「够意思!还有,如果我死了。你就收容我这个傻徒弟吧!他资质有限,把他教到有我一半厉害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勉强!」
「好啊,一言为定,我绝不会教得太勉强。」
一个礼拜后玉山山顶,老铁在日出雪融的瞬间,摸着自己喉咙上的千冷刀柄,傻呼呼地看着云海。翘毛了。
毫无悬念的一场对决。
特来观战的老唐将老铁的屍体扛到了山腰,找了一个现成树洞埋了(注1)。
老铁的死,让小小年纪的陈木生相当悲愤,直嚷着一定会为师父报仇。
「报仇?要比武,当然有输有赢啊;说好了要拚命,结果自己提早回老家,怎么可以怪对手无情?哎哎,反正你师父本来就快死了,死在比武里,总是比躺在病床上怕打针唉唉叫唉到死,来得有骨气一点不是?」老唐拍拍哭泣的陈木生。
「混蛋!我要那个叫上官的恶魔死在我的铁砂掌底下!我发誓!我发誓!」陈木生号啕大哭,看着红通通的双手。
「随你便啦,年轻人有点志气、胡乱许点愿望也是正常的,你就好好努力吧。不过我可不会铁砂掌,你就自己乱练一通吧,反正有练总是比没有练来得强,多练,不吃亏的!」老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收了陈木生当徒弟。
一个并不学螳螂拳的笨徒弟。
(注1)事情的真相陈木生永远不会知道,那天老唐发懒不想挖洞埋屍,所以老唐其实是把一头正在大树洞睡觉的大黑熊给拍醒,手脚几个起落后,便将僵硬的老铁扔进大黑熊舒舒服服的窝,再堆了几个大石头塞住,趁大黑熊还没反应过来就匆匆逃逸。
那场玉山顶的观战,也让老唐的心中起了变化。
天底下有多少人的武功比老唐还高,老唐并不清楚,也不是那么在意。老唐追求的是自己沾沾自喜的武道,而非败尽天下英雄的独强。
也因此,对号称「最强」的吸血鬼传说,唐郎也没有抱着特别的想法,只晓得比自己还要逊上三筹的老铁绝非他的敌手。说要去收屍,就是真的去收屍,可不存帮拳的念头。
但那个使着飞刀,叫做上官的吸血鬼,委实教人敬佩。
老铁将广告单样的战帖夹在《苹果日报》发送的做法,愚蠢到近乎可笑的地步,但尽管如此,那个男人还是带着敬意爬上了玉山,赌上了与日出争时的命,与老铁打了场名符其实的死斗。
那分极其随性的武者风范,比起他那快速绝伦的飞刀,丝毫不逊色半分。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人?」老唐看着老铁颈子上,那柄黯淡的飞刀啧啧。
老铁死后,一个绰号「山羊」的秘警长官就常来找老唐喝茶。
山羊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瘦瘦中年男子,在秘警界是个拔尖儿的人物,也是许多吸血鬼猎人的旧长官。山羊手脚功夫是不行的,枪法也只是普通,但山羊在资讯的掌握及警力资源的运用,的确是个重要的角色。
常听许多猎人对老唐螳螂拳功夫的拜服,伯乐如山羊,对於老唐早有收编之心。但老唐一向大隐隐於市,只顾琢磨自己的拳道,却没有替任何组织卖命的念头。
山羊深谙急不来的种种道理,所以也没认真说服,只是聊天也挺好。
三年前,是夜。
鹿港三合院。
「见过了上官,你有什么想法?」山羊烧着茶水。
「他的飞刀我接是接不住的,但他的拳脚……」老唐说,陷入沉思。
一年前的战况,依旧历历在目。
「我听跟他交过手的几个猎人说,上官的武功只在堪堪赢过对手一招的程度,却从未败过。此话可真?」山羊说,茶水渐渐开了。
「我看是真的,在上官跟老铁对打的时候,我边看边想,如果老铁立刻跟我易位,我肯定在二十招之内就可以把上官撂倒。」老唐回想。
「但是?」山羊笑笑。
「但是,如果我真的跟上官交手,我想他的拳脚也会堪堪胜过我分毫,然后逮了个缝将我一下子痛扁在地上.最后从天外飞来一把小刀,把我的小命牢牢钉在山广。毫无意外的结果……每个人,都只会输上一招。」老唐皱眉,神色却没有一丝不服。
「活脱,就是古龙小说里小李飞刀与楚留香的合体嘛。」山羊哈哈笑道。
老唐对上官「强弱」的体悟,山羊早就猜到,毕竟这也是他的好友一一猎人协会会长,马龙一一对上官的评价。
「至少,从现在开始我的武道终於有了点方向,但到底是什么方向,我自己现在也搞不太清楚,哎哎。」老唐若有所思,看着小小年纪的陈木生睡倒在大树下。
「如果先生的武道方向,转到了我一直希望先生合作的那条道路,还请先生不忘为国家社会服务。」山羊微笑,倒茶。
山羊知道,他终究会等到他要的东西。
终於,三年后。
在摸索武道模糊的方向时,那股「希望变强」的意念灌注在千锤百炼的修行里,老唐的螳螂拳比起当年在玉山山顶观战时,不知增强了多少,深化了多少。
他突然想知道一个答案。
「山羊。」
「?」
「让我去上官身边做卧底吧。」
台湾的吸血鬼势力并未跨及政治版图,而是以许多黑社会帮派为主要的构成。
为了社会安定必须隐瞒吸血鬼的存在,台湾的秘警署遵从各国秘警署的协定纲领,并不以严酷的火力围剿为依归,而是以断断续续的查缉行动,坚忍地防止吸血鬼的势力扩大。
除了少数的独行侠,吸血鬼的地下社会以黑奇帮、赤爪帮、哲人帮、绿魔帮、国度帮、无名帮等等约莫二十多个帮会为群众,其中以黑奇帮为台湾第一大帮。
实力等同於势力,上官就是黑奇的二当家,辅佐年老力衰的壶老爷子。
吸血鬼就跟人类一样,同类之间并非统合,而是高度的忧患竞争与利益联盟。
由於与政治经济体高度结合(甚至统御),日本是东亚吸血鬼势力最庞大的一支,武力等同一国的军事力,在理念上承袭千年来的「圈养人类以为食用」,与台湾吸血鬼的「自由猎食主义」极度背反。
更因为历史上的不愉快,台湾吸血鬼非常痛恨日本吸血鬼,这种恨意也揭示在地盘的冲突上。所以尽管大小帮会之间冲突不断,但基本上台湾吸血鬼的立场在共同抵御日本吸血鬼的侵略下,却是有志一同。
在这样的奇妙制衡的条件下,秘警不至围剿台湾自家的吸血鬼帮会,免得地下社会的世界反被外来的他国吸血鬼给掠夺,造成更严重的问题。
然而,山羊对始终不跟人类政府打交道的黑奇帮无法放心,尤其是黑奇帮的精神领袖上官,他始终与秘警划清界限的态度,让山羊觉得此号人物一定是个大患。
是的,并不需要除掉上官,那反而会导致帮会间势力失衡,横生枝节。但山羊非常想放几只眼睛在上官身旁,帮秘警盯着上官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跟什么样的势力接触,有无开启战争的打算等等。
那几只眼睛,就是卧底。
今晚,三合院多了一位客人。
一个戴着墨镜,穿着亮黑皮衣皮裤,染着凌乱红发的高瘦男人。
越来越壮的陈木生在一旁帮忙烧茶,对新来的这位客人也感到很好奇。
陈木生资质虽然鲁钝,却也感受那红发男子身上的「强」,这种感觉让陈木生不由自主感到兴奋。而半途充当的师父终於要加入秘警的行列,也让陈木生打从心底神气起来,走路有风。
「你好,我叫赛门猫。」红发男子伸出手,嚼着口香糖。
「啊哈,我唐郎是也。」老唐伸出手,轻轻一握,感觉剑埘万也是个练家子。
「赛门猫是截拳道的一流好手,原来是秘警署里特种部队的小队长。一年前,为了此次的卧底计划,赛门猫刻意犯下多起公共危险罪被秘警署退训,现在则是封闭档案内的隐藏人物,如果层级不够高的秘警警官,根本不知道这个具有重伤害、伤人致死、公共危险前科的赛门猫依然是我们自己人。」山羊介绍。
「嗯。」老唐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