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往窗下一跃。杀戮的夜开始。
早已沿绳躲在废窝大厦外壁的猎人们破窗窜出,相互掩护滚散开来。
一阵刀光枪影。
顷刻间,筋疲力竭的上官已经被二十个全副武装的猎人给团团包围。
而大厦外六座高楼天台上,埋伏着十二名由秘警署调来的狙击手,如果上官像无头苍蝇破墙逃出,居高而下的狙击手当然就子弹招呼,格杀毋论。
杀气并无一丝一毫的张狂撩乱,取而代之的,是训练有素的平稳呼吸。
没有更凶险的局势了。
废窝内,上官深呼吸,一只手插进牛仔裤口袋,一只手拨开自己凌乱的刘海。
「真想不到。」上官苦笑,身上蒸着白白热气。
为首的猎人队长世一,沉稳地从肩胛拔出由J老头打造的银光猎刀。银刀遥指满身伤痕的上官,刀尖隐震着呜呜鸣响。
唰唰唰唰唰……二十个猎人同时抽刀架举,无数寒芒映在上官的脸上,森然刀气凛冽,冰冻了空气。
「上官无筵,幸会。」世一肃敬,双手高高举起宽大的银刀。
「才这点人?不后悔的话就开始吧。」上官眯起眼睛。
上官将长发束住,进入完全不同的状态。
黑夜,舍弃了什么的黑夜。
螳螂与赛门猫依照约定的路线脱逃,在窄巷小街中快步穿梭。
赛门猫感觉到身心疲惫,连一向气力深长的螳螂都显得脚步乏力。
两人一路无语。
他们知道,是心中的困顿拖垮了身体,让他们肌肉的悲鸣放大了好几倍。
背叛别人的滋味如此难受,遭到背叛的上官老大只有更加难捱的份吧。力气放尽的老大,不知道已经被猎人团狙杀了没。
赛门猫见识过前辈猎人世一的刀法,世一在猎人排行榜里高居亚洲第十,世界第十六。世一刀法不以快见长,却有一股绝对压制的可怕力量,加上有J老头兵器的保证,即使是最精纯的铁布衫功夫也会被撕裂。
但独独一个世一,绝非上官的对手。
所以更可怕的是,由会长马龙精心改良的围刀阵。
自古以来所谓的阵法,说穿了不过是以多胜寡的计算,而阵法的优劣就在於效率:一,能够用越少等级低的下驷,困杀住较多个难缠的上驷。二,如果阵法再多添几人,是否真的放大阵法的威力。三,阵法成功后,成员牺牲的比率能否降到最低。
「围刀阵」是亚洲猎人团相互合作的例常阵法,只要有三人以上就能成立。因为彼此都会学习此阵,故不同挂、相互不识的猎人们一旦意外凑在一块作战,还是能在最短时间内发挥最基础的默契,将敌人杀败。
但对於经验老到的吸血鬼也是一样,围刀阵这种每个猎人都熟习的阵法,许多老吸血鬼都领会了自己的逃脱之道,日积月累之后围刀阵便不能得逞。所以会长马龙精心改良了旧围刀阵,将之命名为「囚虎」;「囚虎」至少需要十个以上、具有五年以上经验的猎人所组成,发动条件如此严苛,阵法威力自然极大。
马龙与世一对此阵法皆相当重视,虽然演练过上百次,但在这之前从未正式发动过实战,以保存此阵法的绝对机密。几乎就是为了这一天晚上而存在。
可以确定,如果死神上官没有了飞刀,不管是多么「快」的肉身,都无法冲破二十名猎人团严密互补、层层交叠的「囚虎」刀势。
只希望,老大能死得有尊严一些。
赛门猫这么个胡思乱想分神时,只见一旁的螳螂突然警觉地高高跃起。
「?」赛门猫不解。
火光,烟硝。
刹那间赛门猫整个人被一股巨力贯穿,双脚不由自主离地,重重撞翻窄巷边角的馊水桶,身体一下子被钻进可怖的尖锐刺痛。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无数发烫的银色钢珠,在倒下的赛门猫旁边滚散开来。
高高拔起身子的螳螂,却也没能躲过意外的伏击。
四颗大铁珠从天而降,接近螳螂时突然一齐爆开,吐出四张钛银合金网。
「啧啧。」螳螂身影如电,竟让他闪过其中三张合金网,但第四道合金网终究还是罩住螳螂。合金网急速收缩,犹如一个致命包覆的利茧。
「是谁!」螳螂喝道,双手聚气一进,指力飞扯,竟将合金丝网血淋淋撕开。
只见巷尾数道银光疾冲而出,来势凶狠,似足箭弩之类。
螳螂一凛,如果只顾自个儿闪开的话,倒在地上的赛门猫就会被钉成碎片。
「快爬起来!」
螳螂大叫,却只好挡在赛门猫前,硬是用螳螂勾手飞快击开袭至眼前的银箭。
吸血鬼惊人的动态视觉,加上螳螂优异的反射神经,将六支银箭全都奋力卸开,毫无遗漏。但一滴冷汗从螳螂的太阳穴渗出。
一枚闪光弹在眼前爆开,螳螂下意识闭上眼睛,全身毛孔紧缩。
戳。
螳螂眼睛瞪大。
趁着他视觉被夺取的瞬间,一支铁枪竟硬生生从身后的墙破出,要命地贯入螳螂的右胸膛。铁枪末端有阴险的倒勾,一回力,螳螂便抓着枪头,吃痛撞上了背墙,动弹不得。
埋伏已久的猎人终於现身。
两个猎人手持卡宾枪封住巷子两端,其余的猎人都蹲踞在巷子两旁的高处,各拥称手的兵器,遥遥警戒。
「不好意思,上头的命令。」
马龙蹲在巷子上的民居阳台,肩上扛着一挺小型弩炮,冷冷地看着耗尽体力与警觉心的黑暗卧底。弩炮上的红外线瞄准器,正盯着螳螂的心口。
没话说的,最后绝路。
「喂,兄弟,不用爬起来了。」螳螂笑了出来,看着努力要撑起身体的赛门猫……他身上银热霰弹的伤,可不下於自己胸口这一记啊。
「……」赛门猫用手肘架着身体,却还是无力站起,头顶压着湿冷的地面。
「啊哈,我还以为,总有一天我会看见琢磨了一千年后的螳螂拳,将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啊。」螳螂哎哎苦笑,看着身上红外线的箭弩准心。
胸口汩汩冒出的鲜血,都起了绵密的碎泡。
「……」赛门猫咳出一大口血,眼泪首次溅落在地上的血水中。
他可以死。
毫无悔恨。
随时都做好了准备。
但他无法接受失去人类之身的自己,竟会遭到老长官山羊如此对待。
赛门猫想握拳,却没有一丝气力。
「卧底的任务正式结束,谢谢你们。」马龙扣下手中的弩炮,六支银箭射出。
夜的空气,寂寞的声音。
螳螂的瞳孔,倒映着六点寒星……银点越来越大。
不好意思啊,小徒弟,师父果然走火入魔了。
……代价是死,所以就别再责怪师父了吧。
握拳,螳螂用力一笑。
「!」螳螂的瞳孔倒映上,多出一道回旋疾飞的光。
六柄银箭瞬间断折,破散在半空中。
一把黯淡的飞刀无声无息钉在电线杆,「神爱世人」的贴条上。
「只有人类才想得出来这种道谢的方式。」
马龙心惊,负责暗巷伏击的十名猎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螳螂呆呆看着远方,赛门猫的拳重新握紧。
一个赤裸血人,站在饱满的圆形月亮下,将月的光晕开,染红。
夜风拂过,妖异的月光震动。
「做兄弟的,我们的架还没完呢。」
参见,上官无筵。
地底,秘警署指挥部。
山羊的主管办公室,桌上堆满了黑白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都躺满了山羊多年的朋友、昔日的下属。
血肉狼借,怵目惊心。
陈木生呆呆地,一张一张翻着。那双不畏火焰的铁手,此刻却无助地发抖。
一根愤怒的烟,干躺在桌上烟灰缸里烧着。
「唯一奋力逃走的猎人马龙说,赛门猫与你的师父联手设下了陷阱,诱使多达三十人的猎人团兵分为二,再逐一伏击歼灭……就连埋伏在天台的秘警狙击手都没有逃过一劫。」山羊冷漠地躺在办公室的躺椅上。
山羊的眼睛已注视天花板上坏掉的、忽明忽灭的日光灯已久。
原来,自己深深信赖的两名卧底,竟与上官共设圈套,狠狠将了自己一军。
此生挚友,在赤爪帮底下奋力救过自己一命的猎人世一,双手断折,全身躺在黑色地上抽搐的画面,只要山羊一闭上眼睛就会反覆播放。
没有暂停,更没有停止键。
夜将尽,呜咽的风在空洞的大厦里回绕着。
J老头的宽柄银刀插在柱子裸露的钢筋里,风一吹,便发出咿咿哑哑的声响。
世一的颈子上,有一道张狂的撕裂伤口,全身百分之八十的血液都已流失。
但世一还未闭上眼睛,发着高烧,嘴里重复喃喃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T病毒已经从世一颈子上的伤口渗透进存量稀薄的血液里。依照感染的速度,再过三个小时,世一就会成为一具没有思想的活屍。
「杀……了……杀了……杀……了……我……杀……」
世一眼神空洞,像一台坏掉的录音机。
废窝四周零零散散都是围刀阵的猎人弟兄,有的肚子插挂在突起的天花板钢筋上,有的半个人黏在柱子壁上,有的四肢缺其二,有的身体某部分不自然地垂晃着,最多的是颈子遭到高速切伤,瞬间大量失血死去。
屠戮的现场,用「血厦」两字形容,恐怖得再贴切不过。
负责拍照记录的秘警,竞抵受不住空气里新鲜生黄的腥味,在角落里吐了起来。
前所未有的大惨败。
「老友,让山羊我送你一程吧。」山羊往旁伸手。
山羊面无表情,蹲在脸色惨白的世一身旁。
一个秘警从怀里掏出手枪,叹口气,递给他的长官。
山羊站起,上膛,对准世一空洞的两眼之间。
碰!
日光灯依旧忽明忽灭。
五十元,是将日光灯管重新换过的便宜代价。
但许多重要的东西,修,是怎么也修不好的。
山羊看着手里的枪,沉甸甸,骨子里却无比失落。
「你的师父,终究还是背叛了人类。」山羊淡淡地说。
陈木生刚毅的脸上,早已爬满最愤怒最羞耻的泪水。
第一个师父被吸血鬼所杀。
第二个师父却成了吸血鬼。
你的选择?山羊并没有问。
因为他清楚知道这个小伙子,是他所见过最热血、最直肠子的硬汉。
「等到你成为最出色的猎人,才能跟你的师父一决雌雄。」山羊闭上眼睛。
「……我该怎么做?」陈木生沉痛地问。
「去日本吧,去挑战那个……号称没有猎人的邪恶国度。你若能活着回来,就是你们师徒对决的杀戮时刻。」三天未眠,山羊疲倦不已,在躺椅上渐渐睡着。
陈木生放下照片,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
一年后,陈木生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两个小时前才取得的猎人证件。
带着刚硬胜铁的一双火掌,昔日的顽固男孩踏上了往东瀛魔都的旅程。
男孩的眼里,黑白分明的二元世界,人类与吸血鬼永远无法妥协的正邪对立。
「成功的捷径,莫过於毫不犹豫踏上最艰难的路。」陈木生坐在乘风破浪的船头。背对他的,是充满痛苦回忆的海岛。迎接他的,是张牙舞爪的邪恶东京。以及,那一条永远也跨越不了的,巨大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