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殆尽。
嚣张的雨水终於筋疲力尽,从街头收到巷尾,毫不废话地落下最后一滴雨。
廉价旅馆的双人小房间,血腥的咸味塞满了空调系统。
紮起干净利落的马尾,卷起袖子,神谷一下子放热水,一下子拧干毛巾,一下子帮忙旋开饮料的盖子,忙东忙西,像个妈妈照顾着两个硬把自己玩坏掉的男人。
忙碌中,神谷回想起前几天与乌拉拉分开后,便参加了学校举办的关西毕业旅行的情形。说也奇怪,无法言语的神谷在学校一向自闭,毕业旅行这种嘻嘻闹闹的场合她是从不参加的,但或许是想起了曾经跟乌拉拉为了猎取「自以为势」来过关西大阪,又或者根本是因为知道乌拉拉人在关西,神谷竟莫名其妙地缴了报名费,搭上了学校巴士,在根本不熟悉的同学群中选了个角落戴上耳机。
一到关西,在饭店放好行李,与同学格格不入的神谷,很自然就脱队了。
……真的很奇怪,店里爱搭讪的怪叔叔来来去去,乌拉拉明明也不过就是个常到店里看漫画的白目常客,神谷却无法抗拒对乌拉拉的意念。
如果只是单纯解释成少女的爱慕之意,也未免太小看了神谷。
毋庸置疑,这个大男孩代表了危险。尤其看过今晚的画面更可以确认这一点。
他的一切一切就像一只黑色神秘的恐怖箱,装着骇人的深沉秘密。
越是接近他,就像一步步踏进沼泽的深处,一步步接近潜伏的鳄鱼,泅泳的巨蟒、通往地狱的漩涡泥沼,带再多的装备都没有用;而且,根本无法预知自己会被哪一种危险给吞噬。
但男孩也代表了自由。
洒脱的性格,热爱生命的真诚,都让乌拉拉在黑暗的迷雾里,充满了光。
那是神谷一直向往的,救赎的光。这股向往再见到光的意念,驱动了乌拉拉赠与的「朝思暮想」,而神谷「朝思暮想」的能量,遥遥与乌拉拉「自以为势」的能量相呼应。
当所有条件都具备的时候,在最适合的时机,产生最适合的撞击。
然后,命格彼此充满足了彼此。
男孩遇到了女孩。
乌拉拉在与神谷分开前,用戏虐的表情、认真的口气,引述漫画《二十世纪少年》里的经典对白,向神谷说:「不要卷入这种事,普通的活下去也很重要。」然后就潇洒地离开。
现在,乌拉拉却很满足神谷的出现。
即使是在自己最糗的状态。
一根沾湿了的棉花棒,放在乌拉拉缺乏血色的嘴唇上。
「谢谢。」乌拉拉笑了笑。
「……」
「谢谢你想我,我很高兴。」
「……」
神谷掉下了眼泪。
至於兵五常。
兵五常暂时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要乱发疯、跟着这两个人躲到这间烂旅馆疗伤——那个连走路都有问题的大逃犯,甚至还是自己帮忙搀扶的。
事实上,也没有力气想。
半小时前兵五常力气放尽,连个薯片都拿不好,还得仰赖神谷将整条美乃滋挤在他的嘴巴里,强迫他慢慢吞下去。
身边两个空空如也的家庭号酪梨牛奶的包装,与几条神谷帮忙撕开的巧克力铝箔包,兵五常虚弱的吃吃吃、喝喝喝,偶尔看着躺在床上的大逃犯在生死边缘喘息。
把这种英雄末路的疲惫摊给别人看,实在不是兵五常的行事风格。
遍体鳞伤的乌拉拉更惨,连坐都坐不好,大字形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干巴巴瞪着被灰沾满的天花板,不敢合眼。乌拉拉生怕一旦睡着,就再也醒转不来。
「哼,你们乌家出了你这种子孙……」兵五常背靠着墙,斜眼看着乌拉拉。
虽然断金咒的效力不够强硬,但身为用火为名的猎命师家族一员,竟能将外族的断金咒练到瞬间全身裹咒的阶段,中间的苦功实在无法想像。
先不论习咒的功夫,光是「决定学习外族的咒术」所舍弃的自尊心,就是兵五常这种武斗狂不能接受的事情。
「……」神谷拿着剪刀,像上次那样小心翼翼剪开乌拉拉的衣服。
破碎的衣布下,好多伤口都渗出了体液与血水,与衣服的碎片黏合在一起,如果硬生生撕开,一定会血肉模糊。但如果不撕开,等到伤口结痂癒合后再处理,还是免不了一番皮开肉绽。
一时之间,神谷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神谷手中的剪刀竟然卷曲起来,一股无形的刀气从伤口迸出,还切伤了神谷的手。
「……」神谷吓得脸色苍白。
蹲在窗口的绅士一声哀鸣。
宫本武葬的刀气何其凶猛,竟然不只是在断金咒护卫的皮表留下伤口而已,锐不可当的刀气还滞留在乌拉拉的皮肤底下,就像无数条紧绷到极限边缘的弦,只要被轻轻拨扰,立刻就会发出可怕的断裂。
不,不只是那样。
「可怕……你这个通缉要犯竟然能将刀气裹住,不让刀气往内脏里钻。」兵五常微微讶异,嘴巴就着吸管,猛喝高热量的巧克力调味乳。
乌拉拉苦笑。
以他的能力,到了现在已是极限的极限。
「神谷,带兵五常到洗手间躲一下,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乌拉拉开口。
神谷不解,但还是转身扶起了兵五常。
「绅士,你也一样。」
绅士垂下头。
「去。」
绅士只好从窗边跃下,一溜烟钻进洗手间。
蹒跚地走到洗手间前,兵五常看了乌拉拉一眼。
这大逃犯的身体不自然地拱了起来,好像快要被某种力量从里头撑破似的。
「快点,我好像快要压制不住了。」乌拉拉咬紧牙关,一滴冷汗从鼻头冒出。
迸!
一股刀气从脚底板的伤口挣脱激射,将床前的电视萤幕扫出一道黑色裂痕。
兵五常心知肚明,以这个大逃犯的现状,根本不可能把刀气全数逼离身体,此刻一旦解除封锁刀气的内力,刀气一定会没有方向性地爆开,除了往体外飞射,也一定会再将五脏六腑剁成稀巴烂。
迸!
又是一条残留的刀气从乌拉拉的嘴唇裂开,带着血水与断牙喷溅到天花板上。
「喵。」
绅士害怕地缩成一团黑,浑身发抖。
妈的,最不想看到担心受怕的灵猫了。
兵五常轻轻握拳。
——刚刚「天医无缝」作用后,还有一点气力可以导引内力吧?兵五常暗忖。
将快要哭出来的神谷推到洗手间里,兵五常摇摇晃晃走到乌拉拉身后,一把将他抓直身体,迳自坐到乌拉拉的身后。
「逃犯,打起精神。」
兵五常勉强抬起双手,一手紧贴乌拉拉的颈椎,一手按着乌拉拉的背窝。
「喔,你要帮我喔?」乌拉拉痛苦地说。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大逃犯就是不肯安安静静地接受帮助吗?
不理会硬要讲话的大逃犯,兵五常深深一吸气,缓缓地将自己体内的真气灌注在乌拉拉的丹田气海,而乌拉拉虚弱空洞的气海一接受外来真气的援助,立刻震动起来。
「准备好了,就慢慢开始吧。不要一次释放出来,你承受不了。」
倾气而为,兵五常的眉心渗出冷汗.
乌拉拉缓缓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观想体内真气运行的经络。
真不愧是长老护法团,短短时间内就用「天医无缝」凑足这么可观的真气。
来吧,加上我稀薄的内力,这是我们第一次联手!
迸!右肩上的刀气削出。
迸!迸!左膝上的两道刀气削出。
迸!迸!迸!迸!迸!迸!左大腿上的几道刀气一齐爆开。
迸!迸!迸!迸!迸!迸!迸……
十分钟后,刀气尽泄,乌拉拉睁开重若千斤的双眼。
兵五常鼻息粗重,头顶隐隐有一股白色蒸汽盘绕,颤抖的双手缓缓离开乌拉拉的身体。乌拉拉的背脊与颈椎上,都留下淡淡的红色掌印。
许久,两个人都只是默默喘气。
没有了刀气的迸迸声,洗手间打开一条缝,神谷像小偷一样探出头查看。
绅士焦急地从门缝中窜出,俐落地跳到乌拉拉的面前仔细端详。
房间四面都是细微的裂痕,好像刚刚有两帮没钱买枪的 古惑仔在里头互砍过似的。两个重伤的男人座下的床垫也不能幸免,空气中漂浮着无数微黄的棉絮。不过神谷没有特别惊讶的表情,只是松了口气……既然连火都可以凭空变出来了,「将伤口深处的刀气给逼出来」 这种事,一下子就可以习惯了吧。
乌拉拉啪地倒下,头陷进两腿之间。
「喂!」
「你别跟我说话。」
「你人不错耶。」
「……住嘴。」
兵五常挣扎着要下床,但经过刚刚这么一折腾,两腿根本虚浮无力。
「……」神谷伸出手,将兵五常小心翼翼搀扶下床,移到他最自在的墙角。
乌拉拉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绅士缓缓舔舐主人冰冷的手指,想要帮上点忙。
兵五常看着乌拉拉的背。
没了瞬间夺命的刀气,现在一切都得靠那大逃犯自己的「命」了。
不,可恶。
「天医无缝」虽然是非常罕见的奇疗命格,但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有始有终,盈亏圆缺。如果完好如初的「天医无缝」是在那个大逃犯的身上,现在他只要狂吃东西,就一定不会有事,但是自己偏偏已经将「天医无缝」的能量消耗泰半,如果现在转换命格,那就两个人谁也别想活下去。
偏偏这个「天医无缝」,这还是那大逃犯没头没脑送给他的!
边想边生自己的气,兵五常发抖的手指连一块奶酥面包的塑胶包装都打不开。
「……」神谷蹲在兵五常面前,帮忙拆开包装。
连个简单的包装都拆不了,混蛋,又出糗了。狼狈的兵五常想避开神谷关切的眼神,却发觉自己无法将视线,从这位散发母性光辉的女孩脸上移开。
神谷轻启嘴唇,却只是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好像在问兵五常什么。
「你是想问,那逃犯的伤会不会有事吧?」
神谷点点头。
「暂时死不了。」兵五常不想骗神谷,直截了当说:「等一下,就很难说。」
神谷难过地双掌合十,企求似的看着兵五常。
「对不起,到了现在,你就努力相信他吧。」兵五常坦率地说,将奶酥面包塞满自己的嘴。满到,再也无法多说一句残忍的话。
神谷低下头,快速抆去眼中的泪水,道谢似向兵五常浅浅笑了笑,这才站了起来,重新回到照料乌拉拉的岗位上。
兵五常慢慢啃着奶酥面包,看着神谷用热毛巾抆去乌拉拉唇上干凅的血渍。
拿着刚刚从巷口24小时药局买来的棉花棒,神谷一边清理可怕的伤口,一边抆拭眼角的余光。整包的棉花棒,很快就只剩下了半包。
热毛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眼角抆了又湿,湿了,又抆。
棉花棒没了。
满地空荡荡的食物包装。
远处的天空裙摆,渐渐从深蓝渗透出处晨的光芒。
如果小子要得救,唯一的希望……
进入最后无意识、无节制自动进食高热量食物的步骤前,兵五常伸出手。
古怪的旋律中,掌底奇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