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为了变得更强,彼此无冤无仇的两个人,可以拿着刀凶狠地互砍。
失败的人舍弃怨怼闭上眼睛,活下来的人夺取对方的名声,得到两人份的力量,继续寻找下一个享誉天下的敌手——只有继续壮大自己、成就自己、无敌自己,才对得起一个个死在刀下的败将。
败错了人,再强悍的武者也无法留名。
败对了人,即使是蝼蚁草芥的小刀客也会被永远记忆。
人们都很好奇。
究竟是宫本武藏斩杀的那一串人会留下来。
还是佐佐木小次郎所砍飞的那一串脑袋会留下来。
不需要两位主角亲自相约,决斗的日期地点不知如何已被决定,无人不知。
严流岛。
只不过,另一个世界的眼睛,也在虎视眈眈,想收割这场天下无双的斗争。
武藏一路斩杀来自幽暗的吸血怪物,当作是决斗前的最后修炼。
很妙的是,武藏不必亲自动手,那些怪物就会自己寻上门来。
是气味吗?
武藏不以为然,他的嗅觉跟真正的野兽差不了多少,可也不觉得自己的气味跟寻常的臭人有太大分别。
那些吸血怪物白天是出不了门的,能够锁定武藏的行踪,一定有真正的人类暗地里帮忙那些怪物监视武藏。但武藏在武者修行时锻炼出敏锐的洞悉力,如果有人监视他,绝对会触动武藏敏感的第六感。
那么,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
找上武藏的吸血怪物越来越厉害。
不,是等级越来越厉害的吸血怪物,找到武藏的次数变多了。
有一天,武藏做了一个实验。
他在绝对能将任何气味都冲消得无影无踪的河里,泅潜了一整天。
轻易消除了惯常的杀气,只露出一双眼睛、鼻孔,一步也没有走出小河。
饿了就随手抓取游鱼撕开果腹,想尿尿就直接拉在水里……自是当然。
然后静静地思考一个恐怖的可能。
到了晚上,小河边竟来到了一个浑身散发出一流斗气的怪物高手。
神奇的是,这个怪物高手显然并未发现武藏。
他扛着一个被打晕的女人,丢在河边,咬开喉咙大快朵颐。
武藏静静地在河里看着怪物吃食完女人后,又看着怪物掬起河水抆嘴抹嘴,终於忍不住慢慢拔起身子,河水在赤裸的武藏身上流泄下来。
「……」怪物眯起眼,冷冷地看着这个从河里冒出的怪人。
「是巧合吗?」武藏的手里拿着长短双刀,一脚跨出河流。
「不是寻常食物,你在此等候多时了吗?」怪物并不畏惧,拾起放在女屍身上的长枪,缓缓起身:「在打之前,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在这里吃人?」
拥有人形的吸血怪物手握长枪,浑身散发出果敢的斗气。
同样拿着长枪,这股斗气还远在当初辛苦打败的宝藏院胤舜之上,真不简单。
「……难道真是凑巧?」武藏皱眉,心情非常之差。
如果他心中畏惧的事情竟然是真的,那该怎么办才好?
这些怪物一直一直找上门来,他怕是不怕,但……这种事如果一直没完……
「双刀?」
那个人形怪物看着武藏手中兵器,吸出一口热气,斗气更盛,暗忖:难道这个杀气内敛的人,就是传说中那个……猎人宫本武藏?
武藏烦闷至极,赤着身,再一踏步。
怪物大喝一声,长枪狂猛冲出!
「龙卷风!」
长枪当啷坠地。
武藏跪在地上,整颗心都揪成了一团。
决斗的日子来临。
在前一天,佐佐木小次郎就已经抵达了严流岛。
什么也没做,小次郎光是看着大海,就看了一整天。
据说武藏的刀法,就像潮水一样凶猛。
身为各式谣言的核心人物,关於武藏的任何传说小次郎几乎都不相信。
但有一点很确定。
那就是强。
不管有没有人看过武藏如何杀敌,用的是什么招式,兵器是否真是奇怪的长短双刀,武藏能够一路活到现在,除了超凡入圣的强,没有别的可能了。
明天正午,那个绝对很强的人就会站在自己面前,踩着这片粗糙的砺岸。
拿起刀。
一把,或两把,像猛虎一样朝自己砍杀过来。
一刀。
不,绝对不会只有一刀吧?
那个很强的男子一定可以逼自己使出真正的绝技「燕返」。
数百年前震撼天下的绝招「燕返」,只是世人粗略理解佐佐木小次郎的大概。
所谓燕返,就是指快速拔刀斩向群燕,在斩杀其中之一后刀不回鞘,在半空中闪电反转再斩。斩杀第二只燕子后继续反射回斩。如此持续。
能够靠绝对的刀速斩杀在窜飞舞的燕子已是非比寻常的技巧,能不断在同一次出刀中接连不断地斩杀群燕,更是令人惊骇莫名的武技。
很多人看过佐佐木小次郎用这招斩燕,但从未看过小次郎用过这招斩人。
因为根本用不着。
可以说,这是一招从未开锋过的绝技。
好敌难求,自从领悟了居合斩后,小次郎就一直寂寥落寞。
而明天日正当空时,他一定能在强大的武藏威逼下,展开超越自己的战斗。
「……」小次郎皱起了眉。
不知何时,四面八方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忍者。
他们踩着海潮之声,用轻如羽毛的步伐靠近自己。
当真不容易,自己可是用柔软淡薄的斗气在三百尺内筑起了警戒线,这些忍者可以走到这么接近自己的地方才被发现,全部都是狠角色。
深呼吸……这些忍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不是普通人。
而是自己曾经斩杀过无数次的「那些人」。
「忍者的命,就不值钱吗?」小次郎觉得很扫兴。
言下之意,便是不把来者看在眼里了。
「我们主子邀请你,请你成为我们最强的八位永恒战士之一。」
一个首领模样的忍者解开面罩,露出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他微笑说道:「在永恒里,你可以尽情追求武学的化境,也可以斩杀不断从历史上涌将出来的厉害角色,这对热爱战斗的你,再合适不过。」
这个带头的忍者不简单,全身上下都是空隙,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样。
小次郎直视忍者首领的眼睛,毫不畏惧可能因此中了幻术。
「抱歉,此刻,我的眼里只有武藏。」
小次郎的手,轻轻,轻轻敲着刀鞘。
如果再不走,就算是传说中实际统治着日本的鬼界,也照样斩杀不误。
「身为永恒的战士,就得肩负永恒的责任。」忍者微笑,甚至大步踏前:「当了永恒的八位战士之一,总有一天,这个国家的兴亡就得靠你们挺身而出。」
突然,忍者的头颅飞向了天际。
「烦不烦?这已经是你们第几次说什么八位永恒战士?」
小次郎扣上刀,站了起来,不耐烦地看着团团包围的忍者群:「你们一起上,日出前统统叫你们灰飞烟灭。」
忍者群低着头,全都一动不动。
只见失去头颅的忍者首领屍首屹立不摇,双手掐住顶上空无一物的脖子,用力挤啊挤的,竟然从断头处硬生生挤出了一颗热呼呼的新鲜脑袋。
不管是一开始就是幻术,还是怪异的头颅增生术,都很了得。
「这倒是头一次见识。」小次郎莞尔。
「过奖了。」
那忍者脸部的肌肉用力地拉扯,好像重新调整着表情,也不生气,说:「在下服部半藏,同样身为鬼界的八位永恒战士之一。任务在身,若让你跟武藏硬碰硬的话,你们之间不管倒下了谁,我都很难交代啊。」
小次郎点点头。
服部半藏的脑袋又飞上了天。
名不虚传的快。
「……」没有脑袋的身体有点无可奈何地叉着腰。
掉在远处地上的脑袋,眼睛还一眨一眨的。
「服部半藏,原来也是个妖怪。」小次郎嗤之以鼻。
四周的忍者突然消失。
完全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唔……」小次郎闭上眼睛,发动熟练的杀气进行空间感应。
空无一物。
连地底下也没有忍者进行遁术。
不。
不对……
一瞬间,小次郎拔刀。
无数名忍者突兀地出现在小次郎身边十尺,全部都拿着锋利的短刀冲上!
闪光。
「十三声响——地之拔刀!」
十几个忍者被腰斩,空中爆出大量血水。
刀未回鞘,小次郎以惊人的速度在半空中继续来回斩击!
超越人体极限的连十三折返斩,将前仆后继涌上的忍者斩成了对半。
没有一个忍者能够接近小次郎周身三公尺之内,太困难了。
力尽,长刀即将回鞘之际,突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身影倏忽接近小次郎。
「!」小次郎手腕低悬,直觉抽出一刀。
没有金属交击的铿锵声。
取而代之的,是两道水火不容的伤痕。
一个肩头淌血的长发刀客站在远处,得意地狞笑。
没有搞错吧?
「吉冈一流的刀法,应该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吧?」
佐佐木小次郎手腕低悬,用力甩掉刀上的鲜血,慢慢回鞘。
刚刚那一错身真是惊人,腰上竟给切了一刀。
「真抱歉啊!武藏忘了将我的头砍下来!」那人正是死而复生的吉冈清十郎,他舔着青色的刀光,妖异地笑着:「那天在半藏大人的邀请下,我成了不死之身呢,从地狱变得更强回来了呢。」
「得到了永生,就该好好珍惜啊。」小次郎觉得很不屑。
真正的永生,理当在轮回里。
这种不伦不类的妖怪,多活一刻都有害天理。
「成为了鬼界的一份子,我的腿更快了,我的刀更快了,就连梦寐以求的刀气也给我练了出来,嘻嘻,如今名满天下的佐佐木小次郎,也挡不下我快速绝伦的一刀。」吉冈清十郎在淡薄的月光下哈哈大笑:「如何!成为我们之一吧!」
说着说着,在暗处又走出了七条不可逼视的黑影。
每一个黑影,都散发出极其暴力的压迫力。
小次郎一个也不认识。
但想必,来者都是曾经名动天下、从地狱折返人间的不祥武者吧。
「……」罕见的,小次郎在调整自己的呼吸。
「或许他们加起来,尚且打不赢你。」服部半藏不知何时又长了脑袋,飘浮在半空中笑言:「但加上了我的忍术,那就很难说了。」
「……」小次郎。
「……」八个鬼。
高高浮在半空中的服部半藏,颇有兴味地看着这「八打一」的对峙。
他不需要成为血之一族,就拥有各式各样的「忍能力」。
更重要的是,服部半藏很快乐。
用年轻的身体继续他无边无际的永生,更加地快乐,只是沉潜在翦龙穴里的主子并不打算赐予永远的自由,让半藏偶尔想起来时颇为烦躁。
依照这次出棺的条件,他有无限长的时间可以收服宫本武藏与佐佐木小次郎。只是现在情势有变,两人突然要搞出大对决,万一这两个百年一见的天才中的任一个被另一个给砍死,那么,什么也不必说,半藏立刻就得回去冰冷的棺里长睡。
换过很多身份活跃在历史上,有过很多惊人的名字,服部半藏只是其中之一。
每次半藏都玩得很快乐,越是困难的任务越是乐趣十足。可不想就这么回去。
他要全力设下陷阱,分别诱捕两人落入强大的命运里。
这片粗砺满布的礁岸上,酝酿着一触即发的超豪华大战。
虽说是八人的气势压制了小次郎的气势,但反过来,小次郎的精神力与他的战斗力一样出色,气息紧密,让这「关西八绝斩」无法越雷池一步。
佐佐木小次郎开口了。
「我追求天下无双的武艺,一路上难免有许多生死对决,为此斩杀了许多英雄豪杰,心中不免有些遗憾。」佐佐木小次郎冷冷地说:「谢谢你们自己变成了妖怪,我砍死你们,可是一点歉意也没有。」
语毕,神气飞扬,全身刀气流转。
「是吗?你能挡下这样的刀吗!」吉冈清十郎飞步窜出,高声尖笑:「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对付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吉冈流,无想穿刺!」
「柳生无花斩!」
「宝藏院十断绝!大破殿!」
「上泉百斩交击!」
「梦想无极天日流,破!」
「齐藤千命一碎,斩!」
「伊东一刀拂舍!」
「塚原天真灭神剑!」
服部半藏笑了。
决斗当天,不管是否习武还是寻常老百姓,都对这场胜负抱持绝大兴趣。
海上随波可见前往严流岛的小船,有的是富贵人家包下,有的是爱看热门的乡民凑钱前往,更多的是想借机一窥至高武学境界的流浪武人。
武藏也在其中之一。
并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武藏雇了一艘破烂的船,坐在船头。
大太阳的,迎着带着咸味的热热海风,武藏心情烦闷,竟开始削起船桨打发时间。罕见的,此时此刻,他对这场生死对决无法如平时般专心致志。
明明对手很强,空前的强。
自己可能会死。
但武藏现在很迷惘,应该说,这几天他一直无法摆脱充斥在身上的恐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直被纠缠,一直被盯上,不需要主动寻觅就能一直遇到强者……
鼻子竟然有点酸楚。
「客人,你可相信命运?」
船家一边摇桨划水,一边说道。
一只黑猫坐在船家的肩膀上,像是睡着了。
「不信。」武藏看着船家的背影。
「我来自西土,粗通命术,有些话想对客人说说。」船家停止划水。
「你说。」武藏感觉到船家不是凡人。
「你毕生注定会遇见无数强者,遭逢无止境的死亡决斗,你是所有剑客的恐惧,也是天下剑客最想击败的目标。直到你被杀死的一刻为止,都会重复这样的命运。」
「……」武藏呆住。
那个船夫若有所思,叹气说道:「在严流岛上等着你的,绝对不是你武道的最后战役,你的一生,不变强,就会死。」
武藏虎躯一震。
这一震,并非畏惧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