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生为女子,命运也该由自己掌握。
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气,拉拉姚莲舟的衣袖。
「带我走,可以吗?」
姚莲舟回头来,凝视小妍那双满是期望却又带点恐惧的美丽大眼睛。
他回想起这一天里,即使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离开自己。
姚莲舟点点头。
殷小妍高兴得几乎哭出来。但在妓院里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头说:「谢谢……」
她这时又看看地上的书荞,露出关切的表情。
姚莲舟察觉了,也就向她说:「你去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走?」
殷小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也不再畏惧,就走过去书荞身边坐下来。
「姐姐……」
书荞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小妍紧握着书荞的手掌。
「他……」书荞张开仍苍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给别的东西填满了……我不可以……」她说着就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殷小妍不舍地摸摸书荞凌乱的鬓发。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这样的准备。」书荞向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作最后的嘱咐。
姚莲舟默默看着书荞好一会儿,然后朝戴魁、林鸿翼等心意门人说:「那姓颜的,是你们心意门的人吧?你们就负责好好照料书荞姑娘,直至她痊癒为止。你们也知道,我们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给我得知她有什么差池,我也只好打破约定,独是找你们山西心意门了。」
林鸿翼等一听此话甚惊惶,马上察看书荞,一边心里在暗骂颜清桐惹来这麻烦。
只有戴魁一个,敢直视姚莲舟说:「不必你们武当派威胁,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们自必照料她。」
姚莲舟看着戴魁。
——无怪他能在我「太极剑」之下,只伤一臂而生还。心意门里,倒有这么一条像样的汉子。
殷小妍含泪别过书荞,也就随着姚莲舟起行。先有十来个武当「山外弟子」出发开路,往南面而走,准备到永宁门出城去。
这时圆性和尚走前了几步,向着李侗说:「你们还有那个同门,我没杀他。人应该还在城西。」
李侗和焦红叶看着圆性,心情很是复杂,又觉不该表示感激,只是无言点了点头。李侗唤赵昆来,再带了七、八个门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顶上荆裂、燕横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师和众武僧;心意门戴魁与师弟们;秘宗们的董三桥与仍然躺着的韩天豹;崆峒的飞虹先生、蔡先娇及三个弟子……还有其他各门派武者,目送着姚莲舟与一众武当弟子扬长而去,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背影。
每一伙人心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更险恶的战斗,还在前头。
锡晓岩这时回头,望向屋顶上的荆裂和虎玲兰。他跟荆裂的决斗还没分出最终胜负,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继续未完的比拚,简直就要让他发疯。
——哥哥,这个仇恨,我会亲手去报。
——我会听你的话,成为一个再没有弱点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据他心头的还不是荆裂。是虎玲兰。那张在太阳底下英气而美丽的脸庞,烙印在他那颗从前只懂拚死修练的心里。
——五年之后……真的能再遇上她吗?
夕风卷来街上一阵沙尘。锡晓岩默然回头,继续跟随着掌门和师兄们向前走。
——今天的他还未能预见:对这个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驱使他将来变成更强者的力量。
最后一个武当人都在街道尽头消失之后,余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横率先从屋顶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伤的秘宗门前辈韩天豹。
燕横一走近去,董三桥就尴尬地走开,指挥余下的师弟帮助受伤的门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战,秘宗门死伤最是惨烈,他一眼看去,目眦欲裂。
「前辈,你还好吗?」燕横蹲下来,看见韩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创药的瘀黑胸口,关切地问。他没有忘记之前韩前辈对他的信任。
韩天豹输得彻底,本应没有心情面对燕横;但在这受伤之时,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门下怎样误会和围攻燕横。他勉强苦笑,只是说:「燕少侠……不管如何……将来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帮忙……少不了我……韩老头的份儿……」
燕横听了大是感动。这时他看见,街上有樊宗丢下的最后一枚「丧门钉」。他走过去将这韩老前辈的成名暗器捡起来,交还给秘宗门人。
街上众武者虽不用再面对武当派,但还是一片惶恐忧心,议论纷纷。
「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五年之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吗?」「这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结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当谈判就更难了……」「都是那颜清桐的馊主意……」
「对呢。我们这五年要怎么办?」荆裂这时在屋顶上高声向下面群豪问。
「哼,难道你有主意?」董三桥冷冷反问。
「有的。」
荆裂这一说,引得所有人引颈相候。
「只要我们各门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怀秘自珍,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换参详武功要诀和心得,再各自强化研练,五年之后,未必不能跟武当派一拼。」
荆裂此番话,武林群豪听了并没有哗然,反而都沉默不语。
荆裂看见这反应,心里很是失望。
这个想法他早就藏在心里好久,还以为在「武当」这个大灾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敌忾同仇,也许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荆裂的主张,在武林中人眼中,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许多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靠的就是不轻外传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开了,那岂非自毁本派前人的基业?门派之间必有大小强弱之分,大门派要是拿自己名满天下的武技,去换小门派毫无实绩的玩艺儿,不免又会感到在作亏本生意。而说到打破门户之见,假如将来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无门派分野可言?这跟归顺统一在武当门下,又有多大分别?
他们里许多人想,刚才姚莲舟说过荆裂此人想法跟武当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当人一样,也是个疯子。
——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头脑僵化的常人眼中,总是疯狂。
各门派的人就这样,趁还没有天黑,各自扶着受伤和抬着已死的同门,逐渐在「盈花馆」四周的街道散去。
荆裂站在屋顶的一角,迎受着有少许冷的向晚风,眼神中带着落寞。
——但绝未有因此动摇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馆」西北斜角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宁王亲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观看,直至那边只余下荆裂等四个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馆」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斗,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虽看不真切,但胜负如何,谁强谁弱,还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边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却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挥手下去打探城内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观察地点,又要一直陪着李君元,他只觉琐碎。对那些武者之争,王芳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
「看来……还是武当派最强呢……」李君元这时像自言自语地说。
王芳这时才像如梦初醒,急忙回应:「是呢。」
李君元本来还期望,今天这一仗再打得惨烈些,再多结一些仇恨。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他心里正在盘算:假如能够将武当派收归宁王麾下,那将有如一支天兵神将,日后必建奇功。可是看武当的言行,要降伏这个霸气冲天的门派,却也是最难。
——不一定。只要这场斗争未完,日后必有契机。反正为王爷招纳武人、充实兵马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办到。
他又望向屋顶上的荆裂。
除了武当派,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兴趣。能够跟武当的精英抗衡到这个地步,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大门派作靠山……这些人也许最能用。
「王统领,劳烦阁下吩咐部下,务必继续追踪这伙人。就算他们穿州过省,也请钱大人尽量动用锦衣卫的人脉监视他们。王爷必定重重酬谢。」
王芳点头,就到门外向手下下达了跟踪的命令。
李君元这时从椅子站起来,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凉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爷及爹爹禀报这次观察的结果。
天下将比武林更乱。然而所较量的仍是同样的东西:野心与武力。
◇◇◇◇
在城东木头市一家小客栈院落里,戴魁沉默地站着,俯视院子一角地上,排列着李文琼和几个心意门师弟的屍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师带着弟子,曾到来为死者超渡念经。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洒落在盖着屍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惨白。戴魁凝视他们,那胡子浓密的脸,失去了平日豪迈的气魄。
心意门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二百多年,这次可说是败得最惨痛的一仗。
虽说今次心意门还不是精锐尽出,但躺在这儿的亦绝非门派里的庸手,却全部都死在一个中了毒的姚莲舟剑下,那种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难道再过五年,又要让这样的惨败重演,甚至更烈吗?
他不敢想像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被武当远征军叩门来访的那一天。
断了骨的左臂已驳稳,看来能够续回。但打伤了的信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复原。
戴魁这时又想起荆裂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但此刻夜静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头响亮。
——破门户之见。与武当一拼。
他心潮激荡,右手搭住腰间刀柄,紧紧握牢。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
「师父!师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着客栈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瑛。她本已准备就寝,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见心仪的师妹如此衣衫不整,心里噗通乱跳,脸红耳赤,刑瑛却不以为意。
「吵什么?」房内传来蔡先娇那把粗哑声音:「有什么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好了!师伯他……不见了!」郭仲大呼。
蔡先娇抢出房门来,只见郭仲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刚才拿水去给师伯洗脚,却发现他不在房间……只留下这封信……」
蔡先娇抢过信纸,很快就读完那二十几只字,切齿怒骂:
「混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混蛋掌门?」
那纸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迹这样写:
「我不再当掌门
师妹你来当
我要去收那娃儿作徒弟」
◇◇◇◇
和尚当然不住客栈。了澄大师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内有名的「卧龙寺」里挂单。
夜已深沉。圆性一个人偷偷从客寮溜了出来,站在那已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前院,仰头让月光洒落一身僧衣,心里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个打倒武当弟子的少林武僧,这一仗本来意义非凡。但听太师伯黄昏时说了「世上本无少林派」那一番话,又令他想到许多事情,生了无数疑问。
——难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对少林毫无价值吗?……
这时一条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澄大师拄着行杖,一步一颤地走过来。
圆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师伯在殿前石阶坐下。
他们一起仰望那几近全满的月光,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太师伯,对不起。」圆性忍不住说:「我还是赞同那武当掌门说的话。假如不想与人争胜,我们少林从一开始就不该练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圆性左臂内侧那个青龙纹烙印。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后以双臂挟着大鼎炉搬离巷子出口时烙下的印记。
「圆性,你很爱练武?变强了会令你很欢喜吗?」
圆性肯定地点头。
「可是变强了,就非得跟别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
「那么你要打到什么时候?直至世上再没有人打得过你吗?直至好像武当派所说,『天下无敌』?」
「我……也不知道……」圆性搔搔脏乱的短发。「……也许吧……」
「可是你要是从来不打,不与任何人为敌,不是一样的『天下无敌』吗?有什么分别?」
「但是眼下就有敌人临门了,又怎可以不与人为敌?」圆性不忿的问。
了澄摸着圆性的头,嘉许地说:「好孩儿。你目今虽仍是顽石一块,但心思刚直,内里还有一点明灯,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间悲欢,万丈红尘,你没有沾过半点。有些事情必得经过,才可能参悟因果,断分别心。今日纵使我再向你说万句法言,你也不会明白的。」
了澄说了,就用行杖撑起身子,往寮房那边回去。
圆性看着太师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头发,忙追上前去搀扶。
月光,继续洒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前。
◇◇◇◇
「兰姐,你睡了吗?」
虎玲兰本来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间接了锡晓岩那么多刀,可不是说笑的,一身都是疲劳。但她听到同床而卧的童静这么问,还是回答:「还没有。」
童静因为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心情还是很奋亢,没有半丝睡意。
「我看……武当派那个长着怪手的人,喜欢上你呢。」
虎玲兰失笑:「怎么会?」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静半带着捉弄之意说。经过这紧张的一战,她只想说些让自己和别人都轻松的事情。
——却无意间说中了事实。
「不过呢,那家伙是没有希望的啦……我们跟武当派这样敌对,兰姐你也杀过武当的人……有这么纠缠不清的仇恨,他怎么可能娶你呢?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荆大哥啊。」
童静这一句令虎玲兰睡意全消,几乎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不想给童静知道说中了,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乱说。」
——要非已经熄了油灯,童静就看得见虎玲兰那红透的脸。
「什么乱说?谁都看得出来啊。不信你也问燕横看看。」
虎玲兰没再回答。她在想着一件没有告诉过童静的事情:
——我跟荆裂之间,何尝不也是夹着纠缠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里,虎玲兰瞪着一双已经清醒透顶的眼睛。
◇◇◇◇
荆裂和燕横又再攀上了屋顶。
但这儿不再是「盈花馆」,而是「麟门客栈」。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瓦面,一起看着月亮,手里各捧着一个酒碗,荆裂身旁还有一坛酒。
各派群豪为怕再见面感到尴尬,都没有在「麟门客栈」落脚,结果入住的武人就只余下荆裂四人。颜清桐早就包下这儿来招待四方武人,还预付了房宿钱,荆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荆裂头上伤口已经裹了新的白布。本来两人都受了几处创伤,不该喝酒;但是经历了跟武当派的斗争而能生存,他们实在不能自已。
燕横向荆裂讲述了之前在「盈花馆」所经的恶斗,还有不杀樊宗和姚莲舟的事情。荆裂呷着酒,只是默默听着。
「荆大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燕横皱着眉头问。「我这是不是妇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觉得换作何掌门也会这样做呀……」荆裂回答:「世上许多事情,做得对不对,是自己来决定的。」
「不要再用这种话来逗我!」也许因为酒精的关系,燕横说话比以前大胆也直接了:「我是问你怎样想呀!你就不能简单的回答我吗?」
荆裂略带意外地瞧着燕横,然后笑了笑。
——这家伙……真的长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荆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见了你师父的脸。他正在对你微笑。」
燕横展开眉头了。他笑着也呷一口酒。
日间因为应酬群豪,他也喝过几杯,只觉那酒难喝极了;但是此刻,能够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品嚐到酒的甜美。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燕横喝了半碗后又说:「这五年里再没有武当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继续四处游历练武吧。」荆裂叹了口气后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东西。」
「今天看见了姚莲舟……」燕横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难。」
「我那死去的师叔说过一句话,让我牢记至今。」荆裂眺望黑夜里西安城的远方尽处。那儿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够炼得坚刚不折。」
他看着燕横:「他又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燕横也看着荆裂,心里想:这个师叔必定对荆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吧?
「对了。今天童静提醒了我一件事:荆大哥你对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过去的事却没有怎么详细告诉过我。这样子很不公平啊。」
荆裂展颜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横的轻轻一碰。
无法说服各门派武者,荆裂本来很是苦涩,但现在那郁闷都已一扫而空。
「夜还很长。好吧,全部都告诉你。」
荆裂看着那明澄的月亮。
「就说说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