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12162 字 2个月前

卷六 任侠天下 第七章 庐陵会

乍闻「武当」二字,荆裂心里兴奋莫名,次天清晨见大雨一停,即领着众人快马离开横溪村,才半天就抵庐陵县城的郊外。

——最初离开九江城时,李君元也曾经试图派人跟踪,但宁王府这些人的能耐,远远不比锦衣卫的密探,加上这次荆裂已是有心摆脱,不够两天就将对方甩了,一路以来南下,再无被人吊尾的顾虑。

五骑在郊道之上奔驰。童静特别心急,只因这二十几天以来都在走野路,餐风露宿,吃那硬硬的馒头面饼,她恨不得马上就入卢陵县城里,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顿热腾腾的饭,洗个澡,在软床上作一个甜甜的梦。

圆性并没有跟着来。他在村口送别时说:「我答应过村民,要替他们打跑山贼。说了就得做,不能丢下不管。」

村长和众村民听了惊讶不已,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个脏和尚。圆性虽吃了村子的饭,但荆裂早就替他付了足够有余的钱,更何况先前村民对他诸多无礼,圆性其实没有半点儿要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只一句「说了就得做」,便决定了。

「要我们留下来帮忙吗?」燕横问。

「又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来。你们还是先去探探那『武当弟子』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吧。」圆性说着,看看荆裂等人,展颜一笑:「而且你们留下来,我就没有什么练功的机会了。」

他拍拍放在身边的大布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半身铜人甲」。

「我有这个伙伴嘛。」

横溪村民都感动得朝圆性下跪。

「起来!」圆性带点不耐烦地挥挥手:「跪我干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萨!先说好啊,不管山贼过多久才来,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给我吃两顿饭,少不了!」

他转头又催促准备出行的荆裂等人:「去吧!我办完这里的事情,自会去庐陵找你们。可别丢下我就走!……」

荆裂一想起圆性这个豪迈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来。

正午时分的郊外风和日丽,再无昨日大雨的半点痕迹。阳光之下,荆裂心情轻松,把马儿放缓了,尽情欣赏郊外的风光。

燕横也把马拉慢,伴在荆裂旁边。

「荆大哥……你好像很快乐啊。」

「你看。」荆裂指向走在前头的另外三个同伴:「我们现在有五个人。过一阵子再加上圆性就是六个。想起来,不过大半年前,才只有我跟你俩。」

燕横也看看同伴。这时练飞虹在前头尽情策骑奔驰,竟在马背上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哟

盘龙的山给风吹的黄哟

铁青的马儿唷鞭声响哟

哎呀哎唷哎哟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呀哟……」

这是甘肃凉州一带旅人常唱的歌谣,腔调独特而奔放,练飞虹以他那把苍劲的嗓子唱出来,更有一股行者志在四方的豪情。

燕横听了,不禁向荆裂点点头:「的确是很教人高兴的事情呢。」

「你们干吗?」童静这时回头高呼:「快进城里去呀!我饿得要死了!」

荆裂和燕横笑着相视一眼,同时催马赶上去。

先前几天他们都在冒雨赶路,没有机会看清楚环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燕横见吉安府一带山水丰富,东、南、西三面山势连绵,远处峰岳秀丽苍翠,各处又有河水流灌,生机勃勃。

这风光在燕横眼中,跟从前老家四川灌县一带颇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欢。

——可是他心里同时疑问:这等江南水乡,土地肥沃,百姓理应衣食无忧。何以先前经过那些村子,包括横溪村,都会这么穷?甚至有人冒死落草当山贼?……

在童静催促下,五骑转眼就临到庐陵县城之外。

远远只见那县城围着青色的城墙,从那北城门可窥见内里屋楼相连,似是颇为繁盛。不过燕横早已见识过成都、西安、汉阳这些一等的大城,这庐陵相较之下就不免显得寒酸了。

只见城门之外,本来正聚着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门外摆着小摊子的。他们远远看见荆裂等五骑急奔而来的影子,马上仓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门里。

「难道又误会我们是山贼吗?」练飞虹只感纳闷,伸手一拍马臀快骑冲出。他久居广阔高原,六、七岁就在马背上讨生活,五人里以他骑术最是精湛,尤胜骑射了得的虎玲兰。

练飞虹加快接近城门,只因看见有两个守门的保甲正站在门里,生怕他们将门关上。

那两名神色慌张的保甲却只是呆站不动。练飞虹单骑冲入城门内,急勒得马儿人立嘶叫。他回头一看,两名保甲都垂头不敢望他,只是惊得牙关颤抖。

——他们不敢关门,是怕得罪我们。看来真的给当作山贼了……

「别怕。」练飞虹取下斗笠,露出白发白须:「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

两个保甲看看飞虹先生苍老的脸,都感愕然。但再看见他身上和马鞍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浑身透着凶悍的气息,两人还是不肯相信。

荆裂等也逐一驰入城门来。保甲看见他们一个比一个古怪,有男有女,当中还有个只得十几岁的带剑少女,似乎并非贼匪,倒像一群江湖卖艺的,两人神色才稍稍放松下来。

荆裂看见保甲的神色反应,没想到连在庐陵县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进城里探看一下。」他跃下马鞍,整一整腰间两侧双刀,并将挂在鞍旁的船桨取下来,另一手牵着马儿缰绳。「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马。五人从城门正中的大路牵着马儿直进,走入了县城北面的市集。

这城镇毕竟也是统辖三百余里地的大县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两边店舖饭馆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细看,方才见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败丢空,就算还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门紧闭,街上竟是空无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猛烈太阳之下,乏人打扫的街巷,随风刮起阵阵沙尘,有一股极诡异的荒凉气氛。

市集里静得要命,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足音和马儿踱步的蹄声。偶尔经过丢空的店子,半掩的门板和窗子给风吹得摇动,吱呀作响。

童静在夏日之下策骑了一整个早上,明明热得大汗淋漓,但见了这景象,心中不免一凉。

「怎么了……这简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边……」虎玲兰用手上长弓指向前面高处:「挂着些什么……」

其他人也看过去,只见市集中央有一片广场空地,竖着一根两、三层楼般高的大旗杆,顶上挂着的却是两件不明的大东西,正在徐徐摇曳。

还没有走近过去,五人已经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数尺处就看清了:上面倒挂着的是两具无头死屍,已经日晒风干,不知挂了多少时日。屍体垂下的四条手臂被绑在一起,腕处垂吊着一块像木牌的小东西,在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么。

童静看见干屍,脸色发青:「幸好还没有吃饭……」

「为什么没有人把他们卸下来?」燕横问。

「也许是不敢。」练飞虹指一指屍体上吊着的木牌。「这屍体,有主人的。」

荆裂朝虎玲兰打个眼色。虎玲兰会意,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长弓,立定姿势朝上拉个满弦,瞄准后手指轻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断木牌的绳子,木牌随即摔落地上。

燕横上前把木牌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弯曲符文,刻划处涂有已经颜色变淡的红漆。

「这是什么字?……」燕横疑惑地将木牌交给荆裂看。荆裂一瞧皱皱眉。

「这种字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荆裂说着,却又想不起来。他往日到过的海外蛮国部落有不少,见过许多异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时无法肯定。

「啊,等一会儿……」燕横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见过相似的符号……」

燕横这话教荆裂感到奇怪。假如两人都见过这符文,也就必然跟荆裂过去海外的旅程无关,而是近这大半年的事……

就在这时,广场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现丛丛人影,打断了荆裂的思绪。

五人同时互相背向戒备:燕横和童静握住腰间剑柄;虎玲兰抽出另一支箭;荆裂和练飞虹伸手搭着插在腰后的飞刀。

从街巷暗处走出来的,却都只是寻常的县民,男女皆有,一口气竟冒出了近百个,正向荆裂等五人包围接近过来。

荆裂仔细看看来人,发现他们甚不寻常:许多人都头发凌乱,衣衫污烂,脸庞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撑不起衣服;每张脸的皮肤,即使在烈阳映照下,仍然泛着灰暗的颜色,更因为轮廓瘦陷,阳光从头上投下来,脸上都是深刻的阴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简直犹如一条条会行走的活屍。

他们蹒跚走着时,许多都在喃喃自语,或者嘴巴半张,嘴角流出涎沫,一个个神情状似痴呆。

——就跟圆性所形容的那个「疯子」,一模一样。

但是一座小城里,同时有这么多县民患失心疯,那是绝不可能之事。荆裂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难道这许多人都跟……「武当弟子」有关吗?……

这群行尸走肉似的怪人,虽然看来没有力袭击,但光天白日之下,在这死城般的荒凉街中,突然涌出来这么一大帮,还要从四面围拢,不免令人心寒。就连见过许多场面的练飞虹和荆裂,心头也都有凉意。

人丛再接近了一点,荆裂他们才听得见,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说着什么:

「给我……求求你……给我……」

死在圆性眼前那「疯子」,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人群最前排里,有几个似乎比较清醒的,这时突然停下步来,仔细打量五人外观衣服好一阵子,然后丧气地说:「不是……他们不是……波龙术王座下的爷儿们……」这几个人说着就开始掉头走了。

其他那些活屍听了,也一一痛苦呻吟着,转头往广场四周渐渐散开,回到街巷的暗处里。过不一会儿就走得一个不剩。

荆裂五人感觉,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个短促的噩梦。

「什么波龙术王……是什么玩意儿?」童静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放松握着剑柄的手,察觉手心全是汗水。「这地方……真有够邪门……」

「害怕吗?」练飞虹笑着问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童静带点嗔怒瞪着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么『武当弟子』的事情查出来不可!然后要找那寒石子前辈替我磨剑!不过最要紧的还是第一件事:吃饭!」

她说着跺跺脚,牵着马儿走到最近的一家饭馆前面,像发泄般用力猛地拍门。

「开门呀?这是什么混帐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练飞虹看着童静,不禁笑得更快乐。

——连胆量也足够……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徒弟了……

另一边燕横走到广场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绳结,伸手去解。但那绳结绑得又牢又久,一时解不下来。

虎玲兰走过去问:「你干什么?……」再看那麻绳,正是用来吊起上面屍体用的。

「不管他们是谁,死了之后不该被人如此对待。」燕横一边努力在解结一边说。说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在青城山「玄门舍」前的教习场上,镇民把青城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虎玲兰点点头,拔出腰间短刀去挖松那绳结,这才终於打开来。两人合力将屍体慢慢卸下。

荆裂看着燕横不避污秽,把无头屍体逐一抱到街旁阴暗处,他却没有去帮忙。荆裂在海外历险多年,看过太多惨死的情状,他只觉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没有关系。

——更何况,他也曾为了向武当派示威,将锡昭屏的首级竖立,喂青城山上的鸟儿。

燕横从街上找来一块人们丢弃的破席,盖到两条死屍上,再用石块压好,这才拍拍手上的泥尘。

在那饭馆门前,童静拍门拍得愤怒了,大声叫喊:「再不开门,我就砍开它!」说着拔出腰间灰黑色的「静物左剑」。

「不……不要!」门里终於传出叫声:「这就开!这就开!」

里面的店主慌忙从里面拿下门板,看见拍门的竟是一个如此娇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见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带着各种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来的江湖人士,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吃的都摆出来!饿死了!」童静收回「静物剑」,迳自走入饭馆,却见内里都塞满了人,却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来都是临时躲进来饭馆避祸的人。

燕横、荆裂、虎玲兰、练飞虹也一一进来。那些人趁机慌忙逃出饭馆,四散走到城里街巷不见了。

五人据着厅里最大的一张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马上拿吃食来,可是上桌的都只是些干饼、素面、白饭,此外就只得一碟又干又小的炒菜,半尾看来摆过一天已经冷掉的煎鱼。另外是一壶清茶。

「老板,我们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们没钱付帐吗?」童静拍着桌子喝问。

「各位侠士,县里近日……不宁静,市道不好,就只有这些招呼你们……请别见怪。」店主惶恐地说:「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继续上路,我们这穷县,没什么好玩好吃的……」

荆裂等人没办法,也就将就着吃了。先前许多天都是啃干粮,这顿总算有菜有鱼,汤面米饭都是热腾腾的,倒也算吃得畅快。只有挑剔的童静,一边吃一边鼓着脸。

「老板,我们来庐陵是要找一个人。」荆裂吃着时说:「这儿听说住了一位磨刀剑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辈,不知道要到哪儿找他?」

店主一听,双眼瞪得像鸽蛋般大,连忙挥手:「不知道!不知道!……没有!没有!」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呀?」练飞虹咬着一块鱼问。

「总之……没有……」

练飞虹这时身子突然从椅子弹起来,跳向饭馆的柜台,不用手按就飞越到台后面,伸手往墙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面的一柄大菜刀。

「你们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厨房,却供奉在柜台后……」练飞虹嚼掉嘴里的鱼肉,左手双指拈出一根鱼骨,右手拿菜刀顺势就往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门这刀准确无比,刃锋平平在鱼骨上削过,只刮掉细细一层,将那骨头削得更尖。

练飞虹叼着鱼骨,仔细瞧瞧菜刀的刃锋。

「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问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几位……不要问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饱就离开,否则……」他说着时瞧瞧门外广场上的旗杆,这才发现上面的屍体已经被卸了下来,惊恐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荆裂将一件东西扔在饭桌上,正是那个刻着奇特符号的木牌。

「这东西,是谁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说,就拉着老婆,跟两个伙计慌忙逃到店后去,荆裂要喊住他们都来不及。

「怎么了……」童静嘀咕:「这庐陵县城里,人人都这么邪门?……」

马蹄声就在此刻从远处的街道传来。

虎玲兰凝神倾听。蹄音甚密。来者极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约而同将包裹着兵刃的布袋绳结打开。

不一会儿就有骑士从正北大街出现,朝这饭馆外的广场奔驰而来,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来骑不绝,眨眼之间,小小的广场上已经挤着四十余骑。

童静看过去,坐在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气势甚强悍的汉子,身上或马鞍旁都挂了亮晃晃的兵刃。

「马贼?」她不禁低声问。

荆裂摇摇头。只见这批人马的衣饰个个十分近似,穿着样式非常古怪的制服:五彩斑斓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层层不同颜色的杂布,四处开着口袋或垂着绦带,式样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额头,或在手腕颈项,都挂了像护身符的令牌石珠,看来似是同属某种结社。一般乌合之众的山野匪贼,断没有如此统一的打扮。

这股人马整体更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势,而且纪律森严,比起山匪马贼,更似是武林门派中人。

——燕横一见,竟联想起那天上青城山来的武当「兵鸦道」军团。

率先进入广场那一骑,一看就知是众人领袖,是个看来三十余岁的男人,一脸盖满了枯黄的胡须,头上顶着一团卷状的花色头巾。双眼很深很大,看着人时却了无生气,有如死鱼的眼睛。他马鞍两旁插着双剑,式样似很古旧。

在这黄须男人旁边有另一骑,上面是个脸白无须、生着一双细目的年轻人,看来只有二十出头,身上的灿烂五色彩袍宽阔如斗篷,到处布满小口袋,腰间佩着一柄护手银白得发亮的长剑。

——两人都是用剑的。这更加不像马贼。

白脸的小伙子在黄须头领耳边说了几句。那头领点点头,白脸男就跨下马来,左手按住腰上剑柄,带着左右两名手下,神态轻佻地走到饭馆门前来。

「上面的家伙……」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们放下来的?」

燕横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龙枣」,端正凛然地坐直了身子,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脸男不怀好意地向燕横微笑:「你妈妈没教过你的吗?别人的东西,别乱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饭桌上的木牌:「连人家挂的牌子都拿下来了,别说你不知道。」

这白脸男的语气和尖刻说话,燕横一听就联想起武当派的江云澜,心中更是有气。

「我只知道,人的命都是属於自己的。」

「呵呵……原来如此……」白脸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欢说道理的人吗?……好,我就告诉你,挂在上面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

他指一指街旁,盖在草蓆下的那两条屍体。

「他们是叫什么『赣南七侠』的家伙。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比较壮的那个是八卦门弟子,另一个是什么什么鹰爪派的。最初他们来的时候,也说了跟你差不多的废话呀。结果呢,五个给我们砍了喂狗。留下这两个挂在这儿,就是要让庐陵县里的人都记得:别指望世上有什么侠士。」

这白脸小伙子年纪甚轻,说话时语气却无半点稚嫩,反而有一股极老练的邪气。尤其当说到砍人喂狗、杀敌挂屍时,竟然隐隐流露出兴奋狂热的表情。

燕横听了这话,又看见他狂傲的神情,一时气血上涌,勉强压制着身体的颤抖。他此刻才明白,刚才那饭馆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强烈的恐惧。

燕横从前遇过的奸险之徒,比如成都的马牌帮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颜清桐那小人,他们好歹也在外头披一块人皮装装模样;但眼前这些人,完全没有半点要掩饰作恶的意图。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下,几十人骑马带剑大剌剌走入县城,却无官府阻挠?把敌人杀死挂屍许久,竟然无人敢取下来?

——还有刚才出现那些好像活死屍的人……也跟他们有关吗?那些「活屍」,就是把我们错当作这群家伙吗?……

白脸男打量一下童静跟虎玲兰,又看看荆裂的头发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见到练飞虹身上的飞刀铁扇等玩意儿,失笑摇了摇头:「看你们这副样子,大概是走江湖卖卖把式的吧?真倒霉啊……嗯,差不多回来了……」他说着突然瞧向饭馆左边。

只见又有四、五个身穿五彩怪衣的汉子,从饭馆侧的巷道出现。他们走出来时,手上拖着数具屍体,在地上遗下几条血路。

燕横一看死者,正是这饭馆的店主夫妇跟两个伙计。原来他们从后门逃出之后,半途已被逮住。

「你们必定是想问为什么了。」白脸男看见死人,那狂热的表情再次浮现。他直视燕横,眨了眨眼说:「好简单啊。不就是因为他们给了饭你们吃嘛。」

——就只是这样?就要了几条人命?

「这样还算是人吗?」燕横平日的温热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锥般的尖锐,直射向白脸男。

白脸男却似乎非常习惯迎受这种愤怒的眼神,甚至有点享受。

——敌人越恨我,待会儿把他踩在脚下时就越畅快。

「我已经非常仁慈。」他冷笑说:「跟你们说了这么多话。天公一个旱雷轰下来把人劈死,也不会告诉那人为什么;我至少也先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这儿送死呀!我这不是比上天还要仁慈吗?」

他大字摊开双手,有如向对方展示身后的数十人马。

「武当派波龙术王座下弟子。记着这名字。到了地府比较容易找到同伴。」

——武当派!

燕横右手搭住「龙枣」剑柄。同时童静也握住腰间「静物剑」。

白脸男的细目,瞬间闪出先前未露的杀意。他视线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挥下号令。

但是荆裂、虎玲兰、练飞虹皆早有所觉,就在他发令前一刹那同时出手:

荆裂从腰后挥出鸳鸯钺镖刀;虎玲兰搭箭快射;练飞虹掷出手上菜刀。

三柄飞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顶!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时发出的惨呼。

——原来三人早就察觉,在骑队到达的同时,有人借马蹄声的掩护,已经潜上了饭馆的屋顶!

白脸男满以为自己一挥手下令,屋内被困五人就会被从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杀,此刻略一犹疑,手才挥下。

屋顶上还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从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为五,直取燕横所坐的位置。

但这一攻击已冲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状的飞镖散射,钉在燕横坐过的凳上。

燕横身体已从饭馆门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黄光华在身前。

「龙枣」。「星追月」。

金色剑光映在白脸男的眼瞳。

白脸男的身影却在「龙枣」的尖锋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闪过「星追月」,同时拔剑反击。

要是换作别人也许看不出,但燕横他们目击这招,马上就判辨出来:

是货真价实的「武当行剑」!

燕横心里虽惊讶,但他早有对抗武当剑法的经验,这半年来练武更是时刻以武当招术为假想敌,此刻亦及时反应,回剑往斜下方一架,挡住了白脸男这「避青入红」的低身反刺!

两剑相交的刹那,燕横似乎隐隐看见,对方的剑身因为碰击而冒起些什么,一时不以为意。

白脸男的惊讶绝不在燕横之下:还道这些家伙又是不知哪儿冒出来送死、头脑发热的江湖人,哪料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小子,不动则已,一出手剑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剑就几乎将自己洞穿!

童静也紧接燕横从门里振剑杀出。她听这白脸男的邪恶说话,早就愤怒不已,再看见那饭馆店东一家的死屍,心想是我挑这家饭馆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这些人,心里更是愤慨,将灰黑的「静物剑」拔出腰间,同样一招「星追月」,直取白脸男的头颈侧!

白脸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备,拔出刀来架住童静的剑招,童静透过兵刃,感到对方刀劲甚沉雄。

——难道说……这儿的真的全都是……武当弟子?……

这时屋顶上中了飞刀羽箭的三个暗算者,才从屋顶上堕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面的破洞,堕落在饭馆里。

碎瓦灰尘纷扬中,虎玲兰眼目仍异常敏锐,已经看见上方第四个发镖者的所在。她先前从箭囊里一抽就是两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无名指和尾指之间,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个半满弦的快射,那发镖者看不清状况,应弓弦弹动声而惨叫,仰天向后倒下去。

白脸男的反击被「龙枣」架住,马上剑势再变,立个弓步,将长剑迎头硬劈而来!

燕横抽起剑柄,斜斜又将来剑格住,只感白脸男剑上蕴含的劲力,非同寻常。

——这白脸男比武当派「兵鸦道」那年轻剑士焦红叶,看来还要小上几岁,但其武当剑法的速度和发劲火候,至少已有焦红叶的六、七成。此人如在武当山,看来绝对具有跻身精锐行列的潜质。

然而燕横连焦红叶都对抗过,对这家伙更是毫无畏惧。他右手的「龙枣」反压对方长剑,左手如电从后腰拔出短剑「虎辟」,下路直取白脸男小腹!

——燕横左手拔剑、刺剑之时,右手的长剑却仍毫不放松地压制对方兵刃;而同样右手剑发着刚劲时,也未有影响左手出剑的灵巧和速度。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几个月来练飞虹指导他崆峒双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脸男一檩,只有偏身向左后方闪退,顺势将手中剑放柔抽回来。

燕横右手的「龙枣」一感到对方长剑撤劲,马上又振起追击过去,进逼白脸男面门!

——他这正面穷追压逼敌人的强劲气势,与当日何自圣「雌雄龙虎剑」力压叶辰渊,实有三分相像。

另一边童静与那个刀手斗起来,最初因为敌人手劲沉重,童静颇有些忌惮,但再交手两招,只觉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与自己对练的燕横、荆大哥和兰姐相差太远了,她登时信心大增,运起已经学会的青城派「风火剑」,再加上练飞虹透过燕横教会她的几招崆峒剑法,快剑急攻向那刀手。两派的剑招俱是上乘武学,劲贯剑尖,角度准确,那刀手马上就左支右绌。

自从出了家门之后,这是童静第一次能够随心所欲地压制对手,终於证实半年来的苦练都派上用场,心里大喜,自信更增,剑法就使得更快更顺了,眼看再过两、三剑,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於招架「静物剑」之际,左手却怪异地举起来,五色彩衣的宽阔衣袖,遥遥对准了童静胸口。

「避开!」一把沙哑的声音呼喊。同时刃光从饭馆门口穿射而出!

童静经过这段日子密集苦练,尤其燕横教授她青城派「观雨功」的练法,眼目警觉已不同昔日,察觉对方肢体动作有些奇怪,但还没分辨出是什么,只是本能地侧身收剑后撤。

那道从饭馆飞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时向旁横移了尺许,紧接有三点乌光从他衣袖射出,仅仅掠过童静的腰侧!

——是袖箭!

接着一声怒吼,一条身影从饭馆大门飞纵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飞刀,正勉力举刀迎向飞来的身影,还未举到一半,一柄乌黑色的沉厚铁扇已经迎头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铁扇劲力极重,竟就此硬生生将刀背压入对方面门,立时骨折牙飞,铁扇再乘势击在他头颅,即时殒命!

童静几乎被对方袖箭暗算,惊魂未定,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已经护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铁扇染满了鲜血。

心仪的徒弟险被废掉,飞虹先生余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屍身将他踢飞,正好撞在另一名想从旁偷袭童静的敌人身上!

骑在马上那个黄须头领,隔着阵形看见崆峒掌门这股威势,终於动容。

——竟然是这样的高手!怎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

但此刻不是发问的时候。他手一挥,下令众部下发动进攻!

穿着五色花衣的四十余人,不可能在这种小地方骑马围攻,於是纷纷拔出兵刃跃下马来,冲上前去!

「燕横,小心暗器!」童静大呼。

——这伙波龙术王弟子所用的暗器并非用手劲发出,而是以暗藏的机簧发射,只须将发射口瞄准,没有发镖的动作可寻,因此格外阴险难防!

这时燕横已经跟那白脸男交手七、八招。燕横谨慎戒备着,白脸男却并未使什么花招,只是每次都用上「武当势剑」的强力砍劈,迫使燕横与他硬格;接着又用「行剑」的步法避开燕横的追击,如此反覆进退了好几次,实在不成战术。

——他是想捱到同伴过来帮忙吗?

燕横自忖看穿了对方心思,马上左右变换,改用厚重的「虎辟」,贯足劲力去挡格白脸男的劈剑,以刚劲将他长剑砸得弹开,右手「龙枣」紧接直取其心胸!

「龙枣」长四尺有余,远比短剑「虎辟」更难闪避。白脸男手中剑受了一记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难变蛇步闪躲,眼看那金黄色的「龙枣」剑势,已然直指他心脏!

燕横这记左右变招战术,应用完全正确。

可是却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变数。

就在运劲刺出「龙枣」之时,燕横感觉胸中一口气颇是窒碍。眼前事物似在摇晃。

「龙枣」蓄势虽强,但刺出时却只有平时一半的速度与力量!

白脸男笑了。

燕横这刹那明白了:为何每一次交击,敌人的剑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雾的东西。

——是毒!

这就是白脸男的战术:他一直以「武当势剑」的硬劈,与燕横的剑大力交锋,目的其实是要把涂在佩剑上的药粉震出来,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让燕横不知不觉吸入!

白脸男所用并非毒药(因为他自己也会吸服),而是波龙术王秘制的一种幻药,名为「仿仙散」,可令人服后呼吸心跳紊乱,产生各样奇想幻觉。燕横吸进的份量虽轻,但也足以令他气息不畅,头昏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