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夜战庐陵 第五章 夜战八方
荆裂隐身在一棵钉满了邪恶符布和人偶的大树之后,悄悄远望数十尺外那「清莲禅寺」山门。
早在山路更远之处,荆裂已察觉前方燃着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离更看得清楚:那座惨被污毁的木柱山门,里外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猛烈柴火。众多波龙术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围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里喧闹叫嚷,声音响彻了谷口。
术王众围在火焰四周,一个个状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荆裂细看,他们有的在轮流服药喝酒;有的则脱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着反射火光的刀子,疯狂似地跳舞,状如鬼魅上身。
围坐的人不断合唱着一首歌谣:
人生此间 凝之为物
灭化无常 死何足畏
尽我百欲 物灭灵归
事神以诚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辉
这首物移教的《物灭还真歌》,波龙术王弟子在黑暗里唱来,凄如夜鬼叫号,教人心寒。
赤着上身的那些术王众,跳舞动作越来越快,有的用刀尖划在自己胸膛上,破开一条条血痕,他们面上却无痛苦之色,还用手指沾血在脸颊上画符,神情兴奋。
荆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门的术王众,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这么多……」他低声咒骂着,再借火光仔细看那山门四周的地势。
左边门柱外十数尺处,就是深谷的北崖,右边则是甚陡斜的峭壁,两者皆难爬越。如此险隘的半山中,术王众却能聚集这许多人,皆因山门内正好有一片开阔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门前,山路就极狭窄,成瓶颈之势。
如此地形,别说要隐匿潜行过去,就算是强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数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并要有前仆后继地牺牲人命破关的觉悟。
——难怪那妖人会选这地方结寨,确实是易守难攻……
这山门扼住入「清莲寺」的唯一要口,荆裂眺望门内远处,只见一片漆黑,夜雾围绕,没能看得见禅寺的灯火。
面对这关卡,荆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潜入去,仔细侦察「清莲寺」的地貌形势,否则难言向敌阵主动进攻。
荆裂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杀了三个术王的戒哨。虽然他已将屍首抛下山去,但对方随时换班看守,一旦发现同伴不见,必然生疑。
本来荆裂今夜没有开杀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清莲寺」侦察;但登龙村杀敌救人后,他改变了计画,用上这手段快速强闯。
他的盘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还未逃远,假如术王众马上下山,随时可能追及。荆裂杀了几个山路上的戒哨,如给对方发现,就认定来者是要入侵「清莲寺」,只会在山上搜捕,不会去追薛九牛他们。
——荆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时自己要故意现身,引开术王众的注意,以掩护那些虚弱的女人逃得更远。
可是这个策略,同时亦令他黑夜侦察的时间更紧迫。
眼前这座严密防守的山门,如何潜得过去?
荆裂其实已经想到一个从前用过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险。此刻他下定决心进行。
他将头顶的其中几条辫子割开,散到脸上遮掩,又将草鞋脱了塞在腰带上,借着夜色和山雾,在树间向前潜行。
直到山门前的人群外不足两丈处,荆裂眼看已再难走得更近,开始往左去,轻轻爬到北面的山崖边上。
荆裂极谨慎地用双手和足尖探索着,逐点逐点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处,确定脚下有突出的石头,能够站稳之后,他将缠在腰间的长铁链连着乌铁枪头取下来。
本来要慢慢在这崖壁上横爬,越过敌人关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个时辰。荆裂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只能用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荆裂先竖起耳朵仔细听上方。歌声和各种叫闹声仍然鼎沸。他确定不会给发现后,就猛力将铁枪头朝着前方的山崖掷出!
枪头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荆裂先静下来一阵子。上面的人歌声依然,没有听见枪头插进泥土的声音。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确定枪头插得够深后,就将铁链末端绕在右腕,左手则反拔出狩猎小刀。
——这样的事情,他在占城国的丛林里也试过一次。但那时拿的是树藤,而且是在白天。
荆裂不去多想。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也就从石上跃下。
以深入泥土的枪头为轴,荆裂拉着铁链,身体贴着崖壁往前摆荡过去!
黑暗中不见一物。急风迎耳目扫来,荆裂在这短暂的瞬间,只祈求途中没有横生的树木。
荡过那半圆轨迹的一半时,枪头因为角度和受力而松脱,离开壁面的泥土,但荆裂的身体仍乘着荡力向前冲。
在这样的黑暗里,向着目不能见之处凌空飞荡,那巨大的恐怖感实在难以想像。但对荆裂来说,这不过像是另一次游戏。
当感觉荡飞的力量减退时,荆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势将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进土里。荆裂的左手从指到肩,整条绷紧如钢铁,牢牢抓着刀柄;右手和双足却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击的反向力度。身体四肢能够如此各自软硬自如,全靠平日严格武道修练得来的超凡协调能力。
荆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确定全身都定住后,才吁出一口气来。
他一边把小刀轻轻上下撬动拔出来,一边倾听上方。人声还很吵。这一荡只到了对方阵营的下面。还得再「飞」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飞荡,刚刚才平安完成,松过一口气后却又马上要来第二次,需要钢铁似的神经。
——但是对於十五岁就独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荆裂而言,早就习惯这种极端的刺激。
他将垂在深谷下的铁链枪头拉回来,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掷出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老天才不会让我死在这种事情上。
第二次飞荡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些,到最后那枪头还半插着山壁。荆裂松去绕在右腕的铁链,将左手小刀回鞘,开始沿崖壁往上爬去,这倒比刚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荆裂先在崖边探头看看,确定已经到了敌人营地的最后头。似乎没有人向这边瞧过来,才从崖边攀上去。
这时却有一条身影在左前方的暗处移动。荆裂身体一时僵住。原来是一名术王弟子,正在树底下解完手,刚好转过脸来。虽然四周很暗,但可见他的眼睛视线,明显正停留在荆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干什么?……」那术王弟子喃喃说着走来,显然喝了酒,脚步有些轻浮。
荆裂故意垂着头,让头发掩着脸,身体缩在那袭五色彩袍里,尽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样子。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还是走过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小心滚下山崖啦……我好像没见过你——」
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时,荆裂身体突然弹起冲前,右手一记「五雷虎拳」,指节自下向上勾击在这术王弟子的胸腹之间气门处,那术王弟子马上无法呼吸发声!
趁对方呼叫不出,荆裂左臂一绞,将术王弟子的头颈挟在腋下,腰身往后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对方颈骨上。只听见那后颈处发出沉沉一记断骨声,术王弟子即时气绝。
荆裂顺势一转腰,就把那屍体朝左横摔出去,瞬间飞堕入深谷。
荆裂紧张地回头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他这才宽心,赤脚踏着甚轻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处进入。
荆裂走着时,想到刚杀掉那人说了句「好像没见过你」。看来这伙术王众颇为紧密,互相都认得样子,单靠这套五色袍不足以骗过敌人。荆裂遂窜入山路边的树木间,宁可依靠夜色作掩护。
另方面荆裂又感到庆幸:术王众的守备并不严谨,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药,唱歌跳舞,意态非常轻率。
荆裂知道原因:长年都在欺负别人的家伙,渐渐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这些家伙已经横行无忌多时,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折损了数十人的事情吧?……波龙术王说不定隐瞒着,以免影响军心。
刚才听术王弟子唱的歌谣,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内容说什么「宣教大威」的,荆裂断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词里又说「尽我百欲」,荆裂猜想:他们这等纵慾行径,当是物移教义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龙术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长期下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性,因此即使有守卫任务在身,也是无法克制。
荆裂将这点牢记在心——日后的战斗说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进了好一段路,那「清莲寺」终於在望。只见前头横着河溪,独有一条木桥可越过,再隔一片空地后就是两层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满了火把,照得禅寺前后亮如白昼。荆裂远远都看得见寺院外涂满了红漆符咒,妖气逼人。
这寺前的河溪桥梁,又是继那山门后另一个关卡;再看寺院所在,位於山谷最深处,后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连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见顶。
荆裂不禁皱眉:这「清莲寺」地势,果真有如难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虽然也有术王众巡视守备,但并不密集,要潜过去倒比刚才山门前容易得多。
可是荆裂也未忘记后面那山门的关卡。现在自己已经有如偷偷走进瓶子里的老鼠,一旦敌人警觉,无路可逃。
——被一百人围攻,这可不是好玩的……
荆裂自己也奇怪,今夜为何甘愿如此履险。
像这样讨伐匪贼,他以往不是没有参加过。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时,荆裂就曾经好几次帮助当地土着跟海盗打仗。他那时目的不外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武功,累积实战经验,有时甚至为赚钱吃饭,并没有想过是否行侠仗义。
可是这次很不一样。就像在登龙村冒进救人,或者刚才在黑夜山壁飞荡,这等事情,换在从前的战场里,他才不会做。
是因为这次的敌人波龙术王,是仇敌武当派的吗?多少也有一点。是因为给王守仁的不凡气魄感动吗?也是。
可荆裂一直想着的,是在九江城的时候,宁王亲信李君元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练得天下无敌,却自绝於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这么一个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谋士,在荆裂心中的价值其实比一条狗还不如,本来不应该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但他却到今天都记着。
他不服气。只因心底里感觉给李君元说中了些什么。
——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这场仗的原因吗?……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等待胜利之后再说吧。也许以后可以请教王大人……
荆裂总觉得,这个王守仁既有智慧,为人行事看来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带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荆裂尽量往那「因果桥」接近去,同时小心隐藏着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将「清莲寺」前后左右的地形,默默记成心里一幅图画,同时也在思考有什么弱点漏洞能够攻进来。他并数算寺院外可见的守备人数,加上之前在山门那些人,兵力果然甚众,跟庐陵百姓所说的数字大概相符。
「清莲寺」的地势和守备情形,荆裂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满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还未想离去。
荆裂一直走到这禅寺前,别说是那波龙术王本人,就连其座下头目,仍是一个未见。
这亦是荆裂前来打探的重要目标。部众多寡还在次要,敌方主将是何人物才更关键。日间他曾跟那鄂儿罕交手,对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极双剑」,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两个头目是什么货色。
能够亲眼看看波龙术王的真面目,当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术王众就像在山门处的同伴一样地喧闹,围着火堆尽情吃喝歌舞。他们更把那「清莲寺」住持觉恩大师的屍体搬到中央来,轮流在上面撒尿取乐。
「阿弥陀……你的佛!」一个术王弟子在腐屍上撒完尿后高声狂叫,不穿回裤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来,光秃秃的屁股左摇右摆。同伴也都哄笑。
此时「清莲寺」的大门打开,一人踏出门槛,冷冽的目光盯视空地上众人。术王众登时噤声,停止了歌舞。
荆裂仔细看过去,只见那是个身材宽壮不下於他的中年男子,右额一道大大的伤疤几乎盖住眼睛,显得两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发着其他术王座下所无的克制与精悍。
——此人远比这里任何一个危险。如果这些人是狼,这家伙就是老虎。
荆裂心中判断。虽然根本没有看见对方出手,但他估计这男子比鄂儿罕更强。
身穿黑衣的梅心树,就只是这样站在佛寺门前,一句话都不用说,术王众即从迹近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没有一个敢张声。
——只因他们都深知,此人在术王跟前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树就地把他们全都杀光,术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
「一半给我去睡觉。另一半静静看着。」梅心树的号令毋须大声叫出,术王众就慌忙执行,将觉恩的屍体和四周狼借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树似要回寺院内,却又突然止步,朝着寺外前方的黑暗处远眺过去。
——正就是荆裂所在的方向。
荆裂一动不动。他半跪隐身在树林暗处,相信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梅心树的视线却凝止不动。
术王众也都停下来,瞧着梅心树这举动。有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
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梅心树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觉。
他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不对劲。
——苦练武当派武功多年来,每天都在拚命提升磨练自己的反应和感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无由地信任。
「把『人犬』带出来。」梅心树吩咐说。
两名术王弟子马上领命,奔入寺内。
荆裂开始感到不妥。梅心树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遥遥看着自己。
他的身体缓缓逐寸向后退——就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动。
荆裂退到黑暗更深处,猜算应该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双腿渐渐站直。
却在此时,他看见刚才进寺的两个术王弟子,合力拖着一头大狗走出来。
仔细看清,那条并非狗,而是一个手足着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着的同样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条层层扬起,果真好像一块兽皮。他毛发异常旺盛,头发跟腮上的胡须连成一大片,两眼通红,闪着不似人的光芒,喉头发出呜呜怪叫声,张开的上下两排牙齿,被人用锉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动,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就开始向着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树凝视的方向。
梅心树示意部下放开「人犬」颈上的缰绳。
「人犬」四肢并用,往前狂奔起来,竟是迅疾不输野兽,边跑边发出杀气凌厉的叫声!
——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几种药物,施於人身上「调养」而成,将人的感官和身体机能大大提升,尤其气味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兽一样,只余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於药物对身心摧残极重,一般调养不过五年就会死亡。
波龙术王畜养这「人犬」,本来只是当作玩物——他跟部众一向只有出动屠村劫掠的份儿,从来没有防守的必要。
荆裂未想到敌人竟养着如此怪物,眼见那「人犬」已直向这边奔来,他再无犹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来啦!」梅心树远远看见黑暗林中跑动的身影,微笑带同部下跟随「人犬」穷追过去!
荆裂跑出路边的树林来,这时前面正有一个术王弟子在路上巡逻,看见一个同样穿五色袍的同门如此狼狈奔出,不免惊愕地问:「你干什么——」
荆裂乘着奔势,左手已然拔出鸟首短刀,微斜横斩而出,那术王弟子还未知道什么回事,喉头已炸出一丛血雨!
荆裂跃过他屍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过去。他附近还有两三个术王弟子,这刻却都呆站着。
后头已有足音接近。
荆裂略回头,瞥见正是那「人犬」,用双手双足奔行极快,已及荆裂身后不够五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