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6448 字 3个月前

卷八 破门六剑 第一章 野和尚

那凄烈的哭喊声音,响彻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门前。

是某个婴孩正在放声大哭。然而那声音中隐隐有一股深沉的震荡,听来不似是因饥饿或恐惧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声已经持续许久,但那婴孩还半点没有疲累收歇的迹象。站在山门前的几个和尚与小沙弥,显得手足无措。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婴孩的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冬衣包裹着儿子,自己只穿一件单薄衣裳,虽是个壮健的农妇,仍不禁在打颤。

和尚两手捂着耳朵,仔细看那包在薄棉衣里的男婴,他虽是出家人,一看之下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婴儿才刚满三个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长满了又黑又密的毛发,就连耳鬓和腮子都像盖了大把胡须,乍见还看不出是人,让人误以为是初生的狗儿。

这怪婴仍然哭叫着,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着母亲胸口衣裳不放。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用力去挣,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还是挣他不脱。

和尚也尝试帮忙去拉婴孩的手臂,始终拉不开来,太用力又怕伤了孩子,一时都束手无策。

山下一带的贫农因无力抚养孩儿,将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离,哭得死去活来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见怪不怪。可是如今这般情状却是头一遭。

那哭声甚为洪亮,在山间回荡不止,恐已传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门和尚害怕哭声打扰了寺里众僧的功课,自己会给长老怪罪,就跟那母亲说:「檀越,不如你还是先带他下山……等再大一点才送上来……」

农妇急得几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声。她丈夫上个月刚病死,家里七个孩子许多都还小,实在养不了。有三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已经送人家收养,就只余这生来吓人的老么,说什么都没人要,除了送上寺院来,她再想不出什么办法。

「请大师拿剪刀来。」她勉强收起泪水说:「我就把这衣服割开吧。」

此等非礼之事在少林山门前发生,要是误传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损寺院的清誉。

和尚正在犹疑间,却见后面已有人从石阶信步下来。他们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禅杖的身影,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禅师。

几个和尚连忙合十低首,心里很是害怕——方丈竟为这等小事亲自下来察看,必然是要责怪那烦人的哭声了。

本渡禅师踏下来的步履甚是稳重,禅杖只是轻轻点地,并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满五十岁的魁梧身躯挺得笔直,宽厚的胸肩将僧衣袈裟撑得胀满;有如岩石的头脸,除了戒疤之外还有两、三道深刻的伤痕,都是年轻时在寺内练武比试留下的。

虽是如此长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并没有予人半点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反倒像一棵会行走的大树:坚实壮硕,却能包容庇荫一切。

众和尚再看主持身后,下来的还有数人。原来是文僧长老了澄大师,身边左右有两个弟子搀扶着。了澄是本渡的师叔,当今少林寺里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恒大师以外,就数他辈分最高。众和尚见了更惊得身子缩作一团。

本渡趋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婴孩,半白的眉毛扬了一扬。

「可怜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经苦练少林「铁沙掌」、五个指头都磨平了的手掌,轻轻抚摸婴孩的头顶。

那手掌虽是骨节突露又满布厚茧,但抚摸的触感异常轻细,隐隐显示了本渡武功已达「从刚臻柔」的境地。

在这温暖的手掌抚慰下,婴孩却仍是哭泣不止,揪着母亲胸口衣襟的小拳头,似又抓得更紧。

了澄大师也到孩儿跟前,一双慈祥的眼睛俯视其哭相。

「缘尽了,就放开吧。」

了澄这般轻轻说了一句。

婴孩的哭声顿时收歇,围着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来。抓着衣服的五指也松开了。

了澄伸出一双枯瘦得像鸟爪的手。那农妇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会儿后,也收起悲伤,把男婴交到他怀里。

已不再哭的男婴,这时竟与抱着自己的了澄对视,眼神里没有半丝对陌生人的惊惧,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将男婴交到师侄的手上。

「本渡,这孩子过了蓄髫①之后,就由你亲手剃度。」

『注①:少林寺所收幼儿,都交在山脚下为寺院耕作的农家寄养,直至约五、六岁方带回寺出家学佛,这称为「蓄髫」。』

本渡恭敬地接过孩子,心里甚感奇怪。

了澄说完就让两个弟子扶着,拾级往山上回去。他离开前又说了一句:

「此子虽顽鲁,但生就一颗见性之心,他日果证不凡。」

半年以后,男孩身上的奇异胎毛渐渐自行脱落,再与一般婴儿无异。

五岁回归少林寺,方丈本渡亲收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辈分排行,为「圆」字辈。

七岁正式诵经礼佛,同时开始修习少林武艺。少林寺强调「禅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废了禅修功课,若有怠惰则禁止练武,以防他们一味斗胜争强。这孩子过了整整两年,都没能把最入门的经文念诵,坐禅听讲时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课就马上生龙活虎,而且好胜心甚强,不论各样锻链,都爱好跟同辈甚至前辈较量比试,许多同门也都怕了他。

师父本渡多次罚他禁足练武场,后来总是了澄太师叔出口为他开脱:「且由得他。这孩子,不可当作其他人般教。」

孩子听过太师叔的话后,倒有时自动自觉拿起经书来念。虽然到了最后还是读不懂多少经文。

二十二岁之年,他通过少林武学最高试炼「木人巷」,以双臂夹开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热鼎炉,臂内侧因而烙上「左青龙·右白虎」之印,是为少林高手之标记。少林数百年来得此烙记最年轻者,他是第四名。

烙记还未痊癒,他同日就长跪於「金刚堂」不起,请求方丈师父批准他修习少林镇山之宝「十八铜人大阵」②。三天之后又是了澄为他说项,获赐铜甲一副,六角镶铁齐眉棍一杆。

『注②:关於少林寺「木人巷」与「十八铜人大阵」,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二十四岁,从上山参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风波。

一个月后独自出走少室山,为的只有两个字:

武当。

◇◇◇◇

那半张铜铸的夜叉恶神脸孔,造型异常凶暴慑人;每片包镶着铜片的护身铁甲,也满是教人触目惊心的磨蚀与凿痕。

然而这一刻,看在江西车前村两百名村民的眼里,这个在阳光中反射出金红光芒的身影,无异於下凡的菩萨活佛,众人心里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冲动。

圆性和尚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右手倒提齐眉棍斜垂身侧,眼睛牢牢盯着十尺之外的鄂儿罕。

阳光照射之下,鄂儿罕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孔却显得神色阴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鱼般冷漠,激动瞪着被圆性踩在脚下的同伴韩思道。

鄂儿罕双臂迅速在身前交错,左右握着腰间双剑柄,严阵戒备这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僧。

韩思道仰卧在地,本来白皙的半边脸,被圆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肿起,颜色由紫入黑,一双细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来。他呼吸很浅,似已没了半条人命。

站在鄂儿罕身后那十名术王众,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个个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们心目中,不只是波龙术王本尊,就是术王敕封的几位「护旗」大人,都俨如凡人不可碰触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韩思道,却竟然在他们看也看不清的瞬间,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个拿着大叠「化物符」的术王弟子,惊呆间手指不自觉松开来,纸符脱手,如落叶随风飘飞。

好几片纸符吹到鄂儿罕身上。他一动不动,仍然保持随时拔剑的姿势,内心却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什么霉运?竟然连续两天遇上这样的事情?

圆性戒备着鄂儿罕等人同时,也在观察四周状况。他看见众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见到术王众牵着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个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韩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证。

——带这么多袋子,是抢劫吗?……

被圆性所擒并逼着拉车的四个马贼,已经停止了疯狂挣扎。原先他们赫见令人闻风丧胆的波龙术王部众,想要拚命逃生;怎料这恶和尚一拳,就把对方一名头儿连人带剑都击垮,这等武功,他们从前连想都没有想像过。

——我们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来……简直是祖上三代积的福!

当中一名马贼,顺手抓住飘来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里忍不住喃喃说:「我听说过……抓『幽奴』,原来是真的……」

圆性的心思远远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这句话没有逃过他耳朵。

「快说。」他扬扬浓眉。

那马贼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双方,心想还是这和尚比较不好得罪,吞吞喉结便说:「那些布袋……是用来装人头的,好像是他们什么仪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圆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数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数。

——不是抢劫。是屠村。

他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瞬间收紧目光。

——这一趟,没有来错!

圆性最初因为跟踪颜清桐,误打误撞到来江西;然后又意外听闻有「武当弟子」在此地,纯因好奇方才一直南下找寻,并没有想过找到的所谓「武当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恶之徒。

圆性一眼看去就断定:对面虽有十一人之众,唯一堪称敌人的就只得这个带着双剑、容貌不似汉人的黄须男子。

鄂儿罕虽因韩思道被击倒而大感惊讶,但他毕竟由波龙术王亲授数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绪而动摇,交错的两臂肌肉,处於一种既不紧张却也没松弛的微妙状态,能够高速拔剑出击;双腿膝盖略蹲,势如随时扑击的豹子。

圆性看出此人确实不弱。这等功夫,要非历经无数生死搏斗,就定然是名门所传。

「收集人头?……」圆性朝鄂儿罕冷笑:「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识过真正的武当弟子……我肯定你们是假货。」

他说着扬起棍头,直指鄂儿罕的脸。

「武当弟子,才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鄂儿罕听了,双目又恢复往日那死寂无神、彷佛无视一切生命的眼神。

极度的冷酷,其实表现出心里的熊熊怒火。

——你这是说,术王猊下教给我的武当派绝学是假的?

对鄂儿罕来说,这就等於否定了他的人生。

这时传来一记闷呼。是地上的韩思道。

原来圆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脚,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度。与其说是韩思道呼叫,不如说是那压力硬把他胸膛里的气挤了出来。

圆性的愤怒,绝不下於鄂儿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儿罕的武功水平之后。

这等武功,却用以威逼残害寻常百姓——在圆性的世界里,这是难以想像的卑污之事!

韩思道胸口肋骨发出破裂声。

鄂儿罕听了怒意更增:他跟韩思道关系虽不好,但对方好歹是术王亲挑的「副护旗」,如此被人像只蟑螂般踩在脚下,就等於对术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庐陵县城,他毫不羞愧地选择逃跑,因为对方有五个。

然而今天眼前对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这些「幽奴」带回去,我还算是物移教的「护旗」吗?

灭化无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鄂儿罕的眼神又再变化,这次透出了一种疯狂之色。

圆性再次扬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儿罕的架式散发出更强烈的气势。

相似的眼神,圆性曾经见过:那个死在他怀里,犹如行尸走肉的男人。

——鄂儿罕并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着对波龙术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县城向部众念诵咒文一样。

鄂儿罕咧开两排牙齿。黄须扬动。

圆性感受到敌人散射的战气,马上也作出相对的反应。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发动。

鄂儿罕腰带上一对湘龙派古剑,先左后右交错出鞘。他的身体俯前,几乎成一直线,全力扑出!

圆性则以韩思道身体为踏板,穿着铜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跃。随着韩思道痛苦吐血,圆性硕厚的身子如炮弹射出,同时已架起齐眉棍,借着这股冲力,使出少林「紧那罗王棍·穿袖势」,镶着铁皮圆钉的六角棍头,激取鄂儿罕面门!

鄂儿罕的双剑亦已成招,运使波龙术王所授「武当势剑」,左手剑斜架在头顶上方,右手剑横向反砍圆性颈项!

二人跃扑之势都甚猛,那十尺距离在一眨眼间已缩短,剑棍火速交接!

鄂儿罕这招「势剑」是要正面硬破,靠头上的左手剑将圆性刺棍架去,同时右剑砍斩,连消带打取胜;怎料左剑一碰上那齐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强横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传至,左剑非但无法将棍拨去,棍力反倒压过来,影响了他全身的架势与协调,连右手剑都一时窒碍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锋,圆性的刚劲就足以透到对方的身体骨架里,彷佛将鄂儿罕钉在原地!

——这种力量……

鄂儿罕还来不及惊愕,已感到左剑被反压下去,六角棍吃着剑身,仍然从中线刺入!

鄂儿罕果断地变化右剑去向,也将之架往齐眉棍,合双剑交叉之力猛举,这才抵住了浑厚的棍势。

圆性这招「穿袖势」乃跃在空中发出,为了拿捏最强的攻击距离,右手右足皆居前。这时刺棍之力已尽,他身子一着地,左脚又紧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时像划桨般猛拨出,将另一端的包铁棍头横扫出去,「跨剑势」挥击鄂儿罕右肩!

——从刚才远距离如标枪般的直刺,再瞬间变换成近接横扫,左右两端发招自如,正是这根双头齐眉棍的妙处。

鄂儿罕面临对方横向扫击,本可将双剑化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横」之策,把圆性逼开。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来圆性此刻变成左足在前,整个左半边身都有铜甲保护,鄂儿罕的剑尖无从下手;圆性这「跨剑势」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会移动的铜墙铁壁,朝鄂儿罕迎头压来!

先前接招时已见识了圆性的刚劲,鄂儿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后仰闪躲之余,下面双脚施展出术王所授的武当轻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开了这拦身扫棍!

鄂儿罕后退,圆性却不上步去追,只顺着扫击之势将齐眉棍抡过半圈,同时双掌在棍身上滑过,瞬间从双手握棍中段,改变成持着棍尾一端,尽用了棍长五尺有余的优势,再次大幅扫出,这次改攻下路,「乌龙翻江势」劈杀鄂儿罕后退中的两膝!

——长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换架式高低,兵锋已可覆盖敌方从头到脚全身!

鄂儿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胁袭来,惊异於敌人变招之猛之速,再也顾不了面子,拔腿跃后闪过这低扫棍,着地时又再急跌了数步,握剑的双手大大摊开保持平衡,状甚狼狈。

长棍夹沙尘贴地扫过,如镰割草。

旁观村民的眼目视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见一抹残影在地面刮过,带有一种极为锐利的声音,他们一时还错觉,圆性手上那条木棍,不知何时化成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