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6724 字 3个月前

两年前王守仁任庐陵县令,其中一大枣手的难题就是本地如毛的盗贼。王守仁先从根本处下手,助县民防治疫病和减少苛捐杂税,令当地村镇恢复了生计。庐陵的山贼马匪大多本是寻常农民,迫於生计才铤而走险,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让大半贼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来。然而还有几股比较勇悍的匪盗,已经习惯了草莽中的威风日子,不受招安而仍旧顽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领导的四十余众。

王守仁组织民兵保甲前往讨伐,他深知保甲虽人数众多,但论战力远不及贼匪勇悍,正面交锋死伤必然惨烈,於是巧用声东击西之计,先诱孟七河带人出击,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袭他们收藏钱粮的地方。孟七河一众失去了粮食,再勇猛也敌不过饥饿,王守仁更一直紧迫,不让他们在逃窜间有再行劫掠的空闲,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余下他跟梁福通等几名亲信被困在山里头。

孟七河以为自己是贼首,先前又不肯受抚,王县令这次定然严惩不赦,以杀鸡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贼,由他传话给孟七河:王县令仍愿意招安,他们只要弃械出山,答应从此当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来,背着下山徒步往县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余,还从那束兵器里,抽出属於孟七河的这柄八卦门大单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来王守仁早就听说过,县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习武,更是武林名门的传人,曾拜入抚州一家八卦门支系的拳馆苦学六年。

「你是个人才。」王守仁当时对孟七河说:「男儿生在世上,不可贪图一时快活,当寻个出身路途。就算不为显扬祖宗父母,也为了对得起自己。」

孟七河当场流泪叩头。王守仁又答应举荐他去应考武举,后来王守仁虽已离任,对此事还是念念不忘,着人把保荐的信函带到吉安府来。

可是信函最后却没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为他已经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际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愤怒溢於言表。孟七河半句话不答,皆因他那天确曾向王守仁许下承诺。何况年前他被王守仁结结实实在战场上打败,这事情更不欲在众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环顾四周,冷哼一声又说:「你今天又比从前更势大了——我刚才所见,你手下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风呀。你这个贼头,当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数落得气血上涌,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时他摸一摸颈项,上面戴着一条绳子,穿挂了一只又弯又长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着那虎牙项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还有什么好说的?」孟七河压抑着心情淡淡地说:「我们为了吃一口饭,落草为寇,早就把祖宗都丢到身后了。你再说什么道理也是枉然。」

「吃饭?」王守仁又笑了:「对呢。我看你这寨子的破落模样,看来真的就只能填饱肚子,有一天过一天。豁出性命当了贼也只是如此,真够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贼」,右一句也是「贼」,众人早就心头有气,这时听了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声说:「你道我们想这般赖活的吗?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说波龙术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听见波龙术王,众山贼都脸色一沉。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因为波龙术王肆虐,弄至庐陵一带生计断绝,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当了山贼,仍要避忌厉害的术王众横行,只能在边缘的穷村打劫或者勒收粮食,根本仅能餬口。

至於孟七河本人,则在波龙术王出现之前就已经落草作贼。原来王守仁离任后只几个月,县府里的贪官又重开各种苛征,不愿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县城里打打零工,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因为有前科而常受官爷们的气;有次农民想集合起来拒绝缴粮,县令徐洪德怕他这强人带头闹事,不问情由就将他抓到牢里关了三天。后来梁福通跟十几个旧部不停劝诱,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带着手下洗劫一批官粮,没等到武举乡试开科的试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虽不是因为波龙术王而当贼,但他知道术王众武功和毒药厉害,一直不敢招惹他们。他听见王守仁也知道术王的事情,不禁脸红耳热。

「你来这儿到底想要什么?」孟七河瞧着王守仁说。之前他已着手下仔细眺望视察麻陂岭山下四处,确定王守仁并没有带士兵来讨伐。

王守仁捋着长须,徐徐的说:

「我来,是要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踪的那个戴头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来,手上已经握着弯长的镰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举起镰刀指向王守仁切齿说:「我们随时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你可以试试。」王守仁回视这高瘦青年,目中充满挑战的意味。

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矫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锋,又负责山寨的警备巡戒。他自小在乡间就跟武师学艺,入伙后又得孟七河指点,传授了不少八卦门的功法,这年来打架都没有输过,已视孟七河等同兄长。

唐拔见头领连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听见王守仁如此说,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跃前朝王守仁挥刀!

他只瞥见面前闪现一抹银光,手上传来一阵冲击——

止步定下神来,发现手里的镰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没有人看见事情怎样发生。

只能看见那钉在上方横梁的半截弯形断刃。

还有左手反握着「虎辟」的燕横,保护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纪与经验,俱远比四川灌县那鬼刀陈都要轻,面对燕横的超凡快剑,浑然没有感受到对方跟自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犊的他被怒气冲昏了头,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镰刀,转往燕横冲杀过去!

「别杀他!」一招之间,孟七河已经看出燕横凌驾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宽刃短剑更非凡品,他却来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横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燕横身后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则同时高叫。

燕横听见王大人如此下令,心头愕然。

他从小苦练的青城派剑法都是以对决杀敌为目标,每战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绝非用来玩这种把戏——就正如在西安「麟门客栈」时,荆大哥曾揶揄心意门人以掷酒杯显功力,根本不是武术。

但燕横早就答应把剑借给王大人。不管他要怎么用。

——就当是练练左手剑的准绳吧……

他腕指一摔,已将「虎辟」在掌心中旋转,化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断刃,往燕横面门刺去!

——但对於拥有「先天真力」反应速度的燕横而言,唐拔跟一个木头人偶差别不大。

燕横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挥,掠过唐拔胸颈之间,紧接顺着挥势,左前臂就把唐拔刺来的前臂格开。

这一挥剑,骤看似乎没有击中任何东西,但唐拔两边锁骨上都发出异声,原来「虎辟」剑尖已将他那副竹片胸甲的两条肩带削断,胸甲翻倒下来,悬在腰间!

唐拔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燕横左手用剑柄末端勾住他握镰刀的右腕,划个半圈往下带去。燕横接着拍出右掌,封锁那手腕,左手剑则顺势向前一送,「虎辟」的剑刃已经贴在唐拔的右腰侧。

唐拔感觉短剑那冰凉的金属贴上了腰间皮肤,这刹那以为自己死定了。

燕横只要顺势拖一剑,要将唐拔割个腹破肠流实在易如反掌。他却把剑刃一转,变成剑脊贴着唐拔的腰身,剑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这一削,把唐拔用来缚胸甲的腰绳跟裤头带子,一起都割断了。

——看似是无聊儿戏,但燕横这两剑,完全展现出毫厘不差的精准出手。

唐拔一身翻开的竹甲,跟下面那条缝补过无数次的破旧裤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於本能,将手中断刃抛去,双手急急抓着裤子往上拉回去。

同时燕横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还入身后剑鞘,又恢复两手空空自然站立的体势,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正是围观那些山贼的感觉: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燕横身影闪了两闪,唐拔的上下衣衫,就统统像被剥皮般掉了下来。

孟七河本已站起来,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见唐拔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也没有了出手的念头。

「我忘了向你介绍。」王守仁这时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这位是青城派剑士,燕横燕少侠。」

众人皆惊讶得嘴巴塞得下拳头。

眼前这个一身受伤、看来异常狼狈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无双」青城派弟子!

没有人比孟七河更吃惊:一众江西吉安府的流贼,虽听过青城派的名字,但毕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林人士,并不真正知道青城剑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经从学八卦门拳馆,早就从师长口中听说过许多逸闻,深知「九大门派·六山三门」里「六山」的隐世武者是如何厉害。

——王伯安这老狐狸……难怪这般大胆,只带一个人就上麻陂岭来……他怎么会跟青城派剑士结成同伴?听说他们都不轻易下山,而且这里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这一年多来都藏在山里,并没有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

王守仁继续说:「燕少侠,还有另外几位侠士,都已经允诺拔刀相助,为庐陵百姓除去波龙术王那伙妖孽!」

此语一出,众贼又是一阵哄动。

「要杀那些怪物……行吗?……」「可是看他刚才的武功,说不定……」「你没见他全身都是伤吗?这样的家伙,信不过……」「假如真的把波龙术王打跑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众人交谈。

「姓王的。」他说:「你这次上来,是要我也带着这伙弟兄,加入你们去打波龙术王吧?」

王守仁点点头。

「这就是我说的机会。重新当个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经消失,那凛然的神色里多了一股宽容:「只要你们答应加盟,一战功成之后,我王伯安保证,让你们再当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证?」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仆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职。这点小事大概还办得来。」

「那可真太感谢了。」孟七河放开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脸上笑容却充满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请你四处看看我这些手下的脸色。你要我带他们去送死吗?为了什么?」

王守仁和燕横往四周一看,只见原本一直扬威耀武的这大伙山贼,一听见要他们去攻打波龙术王,马上鸦雀无声,每张脸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这地方的人。燕少侠他们也不是。」王守仁说:「可是我们都一样把性命豁了出来。你们呢?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这一仗,本来就该你们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们去冒险,不惭愧吗?」

听到王守仁这话,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贼都动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话同样震动了他的心弦。但同时他深知,号称武当弟子的术王一伙是如何恐怖。他是这麻陂岭山寨百人的领袖,也就是说一百条性命都握在他手里。他绝不愿为了一时冲动,而危害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么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打呢?」孟七河瞧着王守仁问。

「燕少侠,不如你来回答他吧。」王守仁却看看燕横。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横,在山里半句话也别说,燕横心中不无轻松,毕竟说话非他所长;怎料在这么关键时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给他发言,燕横的脸红透了,与刚才潇洒的击剑姿态,半点儿不搭调。

他张口结舌地瞧着王守仁,却看见对方鼓励的眼神。

——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燕横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说:

「是为了正义。还有良知。」

燕横一出口,山寨里立时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么你们又何苦来找我?我先前不就说过了?我们当贼的,早就连祖宗都丢了,什么礼义廉耻也统统忘掉!你们还来跟我们说什么『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书读得太多,读疯了?」

王守仁却对四周笑声充耳不闻,只是朗声说:「不。我相信你们还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紧紧提着裤头不放。

「看。那就是你们良知所在。」

讥笑声顿时止住了。山贼一个个默然,无从反驳王守仁所说。

孟七河却跳出中央,将自己双臂的镶铜竹甲脱下,踢去一双草鞋,解开腰带将裤子褪下,一眨眼就将全身衣衫脱得精光,坦露出那没有一丝赘肉的裸体。

孟七河摊开双臂,无半点愧色地面对王守仁和燕横,脸上满是不服气的表情,像挑战般问:「这又如何?」

「把那个也脱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颈项。

孟七河脸色变了。他伸手抓着那虎牙项绳,但久久无法把它扯下来。

这虎牙是他十五岁时,当猎户的父亲送给他的信物。全靠卖掉了那块虎皮,孟七河才有钱远渡去东北面的抚州城学艺,改变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这头老虎,已经是我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亲把项绳挂上孟七河颈项时这样说:「可是你不同。你还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开了眼睛,没能再跟王守仁对视。

——就好像王守仁变成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梁福通看见首领气势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块兽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说完这句,就转身朝大门走去。燕横也戒备着跟随。

两人出了大门,再走往外头用竹搭建的围墙闸口。他们在空地上,沿途无人拦阻,山贼们只是默默目送这两条带剑的背影。

出了闸门外,他们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儿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横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属八卦门,总算是「九大门派」的名门子弟,怎么竟会沦为贼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门抚州支系,本身是从浙江的旁支传来,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几代,与徽州八卦门总馆已经无甚关系;即便学成后出外谋生,也没有名门的人脉帮助,虽然武艺还是正宗,出路却差得远了。

「王大人……」燕横冲疑地问:「你真的相信他吗?」

王守仁稍一回头,看看已半隐在树林中的那竹围与草棚。他苦笑。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燕横搔搔头:「也对……」

「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涩,代之以热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