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拖着染血的砍刀,用单膝之力再次站起来。
他额头上的鲜血直流过眉心,沿鼻子泻到嘴巴,回头瞧向梅心树,咧开染红的牙齿,又再露出刚才那笑容。
「我早说了。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
梅心树这次不笑了。他那双骤看犹如未睡醒的眼睛,这刻目光冷冽如冰。
当他想要策马上前夹击时,那剩下的高大骑士却急呼:「梅护法!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术王弟子叫着时已经跨下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几圈刀花,然后迈步缓缓往荆裂接近过去。
这人名叫孙逵,本来是大盗出身,自小也练过拳腿刀法,最初跟着霍瑶花在湘阳一带作案,后来随她加入了波龙术王麾下。正因当过马贼,才有这么好的骑功,刀法上也得霍瑶花指点,在术王众中实是第一线的好手,论实力其实跟韩思道相差不远。
孙逵眼见血流披面的荆裂,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实在不想放弃这立大功的良机,因此才这样向梅心树请求。
经过两次交锋,孙逵已经判断出来:荆裂因为右膝严重受伤,此刻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於一招之上;己方用一击即离的马战,反倒对他有利,只需要专注应付交手那一瞬间。
孙逵於是毅然下马,改用步战。
梅心树当然亦观察出荆裂的情况来,又看见孙逵作出了正确的策略,心里很想看看结果如何,於是向孙逵点头同意,身姿再次放松下来,预备静观这第三次交锋。
荆裂眼见孙逵徒步接近,笑着说:「终於不用仰着头去看你了。」
——他虽还在谈笑,但其实心知不妙。孙逵的判断很正确:对方要是骑马,荆裂仍可以逸待劳,步战对他更为难打。
像孙逵这样的货色,换作平日,荆裂三数招之内就能了结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荆裂要是第一击不中,接着连站不站得稳都不知道,随时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地。
——要想办法。
孙逵一边前进,一边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昭灵丹」来。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头运力将之捏碎,内里药粉散出,孙逵深深吸进了一口。
卷八 破门六剑 第五章 舍身刀(2)
他这样用鼻子去吸「昭灵丹」,因为药粉飘散,份量远比口服为少,作用虽然较弱,但药效却更快出现。那药粉被鼻孔里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见他一双眼睛都透红,狞笑的表情恍如恶鬼。
荆裂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好东西。眼见孙逵渐渐接近的身影杀气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应对的方法。
可就在这时,荆裂的眼睛出现了笑意。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正面朝东边。在那方向野地的尽头处,可见有一个影子,似在扬起烟尘。
是人。有人在向这边骑马接近。
「看见了吗?」荆裂眼睛仍不离正走近来的孙逵,却高声朝远处的梅心树叫着:「运气开始倒向我这边了!」
梅心树也发现那单骑驰来的细小孤影。从这距离还没能分辨是敌是友——东面也是术王众的搜索范围——但荆裂的语气却显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树不禁心里生疑:难道他真的看见了?……
——其实荆裂并不能确定,那赶来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影响敌人心神的机会。
服了「昭灵丹」的孙逵则根本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荆裂那颗结满辫子的首级。
对梅心树而言,目前最稳当的战术,本应该是由他亲自出手,快速了结荆裂,同时派孙逵去探查那远方来者的身份。然而现在的孙逵已经完全进入杀人的狂热状态,梅心树无法再叫得动他。
梅心树叹息一声,轻叱策马起步,朝那接近而来的单骑奔去。
孙逵已经到达荆裂跟前十五步的距离。
荆裂心神再次集中。挡在他生存之路前头的,此刻就只有这个人和这口刀。
——越过他的屍体。
荆裂已经再想不到任何增加胜算的奇策。
当没有策略时,你唯一还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东西。
对荆裂来说,他的人生从来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击不中就会陷入危险,我就拚命令这第一击命中吧。
十二步了。孙逵双手斜举砍刀。他的身材本来就比荆裂高,这时的气势更像从山顶压下来。
荆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经受伤不可用的,从中试图贯串出一条脉络,找出这副重伤身躯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动作。
十步。
荆裂的脑袋飞快运转。十五年来学过的一切武功在心头一一闪现: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麻剌朗国的绵密快刀术;暹罗国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刚猛发力功夫;萨摩国学到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阴流剑术……甚至是这年多以来目睹的武当功夫、指点燕横时吸收到的青城剑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发劲门道、飞虹先生为了传艺给童静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艺……
这许多武功,一一在荆裂脑海里交叠、累积、沉淀;同时又按着他目前肢体有限的活动力,削除去大量枝节,只余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动作。
——这样的武道思考方式,荆裂从小就在裴仕英师叔指导下学会,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才可能将不同的东西汰选或揉合;此刻在绝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脑筋彷佛比日常活跃加速了好多倍,潜能全开。
一记刀招,开始在心灵中成形。
九步。
荆裂的身体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后的左膝如被压迫的弹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倾,背项高高弓起来;右臂自然地放松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盖以下。
荆裂过去从来没有摆出过像这样的战斗架式。这甚至不能称为什么「架式」——他只是听任身体的呼唤,自然而然地作出这般的体势。
同时在另一边,梅心树往那来骑更接近。擅长遥距发射飞链的他,视力自然不凡,远远就看出来,那名骑者一身飘扬的衣袍,背后斜背着一件长东西,看来是兵刃。梅心树立时放出绕在右腕的一段铁链,作出随时迎击的准备。
八步。孙逵开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个身体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倾的荆裂,彷佛把头伸出来给孙逵去砍一样。
「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飞虹先生那天曾这样告诉荆裂:「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
刀招在荆裂心里变得更清晰:身体每一寸要如何伸缩松紧;最佳的杀伤距离;刀锋出击的角度……一切细节,全部渐渐了然於胸。
余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时机。
然后把心灵放开。
将人生一切投进瞬间。
七步。
孙逵仍在奔前。刀锋将发未发。
——就是这个时候了。
荆裂屈沉的左腿爆发出力量。草鞋带着沙烟离地。
他的身体成水平向前弹射而出,却并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杀,反而是用受伤的左边身子开路,整个人投向敌方。
荆裂这投身一跃,精神上「借相」於暴风猛卷的浪涛,身体如挟着潮势冲前!
孙逵突然察觉,荆裂竟然从如此远的距离发难,而且全身高速飞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势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将荆裂在半空中斩成两边!
然而荆裂这记跳跃,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还有旋转。
他的躯体空中转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还把背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孙逵的砍刀越过头顶,将要斩落荆裂的后脑!
荆裂尽把飞跃、旋身、跌堕的三层力量结合,身体在空中又再转过来,砍刀以反手招式横斩而出!
浪卷。
孙逵看不见那刀光。
——当刀招太快的时候,就连刀光都隐没在速度里!
孙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进四寸。
荆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荆裂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舍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荆裂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荆裂刚才的刀招,只见荆裂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家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荆裂。
只见荆裂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舍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猛,荆裂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荆裂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
——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荆裂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荆裂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荆裂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荆裂,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荆裂,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荆裂奔驰。
荆裂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荆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荆裂,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士,於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荆裂助阵,也就将荆裂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於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屍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荆裂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荆裂身陷危险,於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荆裂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荆侠士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荆侠士,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卷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荆裂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荆裂前方一丈外。
荆裂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②挥出去,直袭向荆裂!
『注②:一般飞行暗器的投掷手法,分「上手」与「下手」两种。「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挥掷;「下手」则相反,臂腕从下往上扬。』
荆裂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荆裂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猛扯铁链。荆裂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荆裂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荆裂不再笑了。
「现在终於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猛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
我们不时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体跳跃运动与表演,比如职业篮球的飞跃灌篮、体操和舞蹈的翻腾,常会错觉某些活动彷佛能够违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够延长滞空的时间、在空中二度加速发力等等。其实这些动作效果都是身体高度协调所产生,特别是将动作里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於完全放松脱力的状态,因此才能将力量的传达推到更贯彻的层次。
荆裂在危急中所领悟的舍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谓「舍身技」就是完全不考虑出招后的体势后果,或者任何接续下来的后着,将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间。
由於荆裂四肢里一手一腿都已受伤无从发力,他索性就将这半数的关节肌肉全部放松脱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发的力量,就更能毫无保留地传导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见到职业篮球员的飞身猛力灌篮,动作是何等快速强劲,但篮球员始终还要顾虑灌篮之后的着陆平衡;试想像假如他连着地都不顾,把预备着地用的肌肉都彻底放松,那空中动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将推往更高点——当然在现实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办到。此所谓真正的「舍身」。
荆裂这刀招另一重点,是在於不平衡。因为只用一边手腿,他这飞跃动作的肌肉运动,本身就处於一种左右不平衡的状态,身体在空中时自然往一个方向自转,只要擅用这旋力,又能够把多一层力量加诸於斩击之上。这情形就好像飞刀或者飞斧,因为前后重量不平均,投掷出去时就能产生非常高速的旋转,命中目标的劲力,比重量平均的飞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这是刀招运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当然这样的舍身刀招也有它难处:因为是空中全身旋转挥刀,没法看准着敌人出手,已经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准目标和判断时机距离,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觉、经验甚至运气去填补,是一种高风险的「一击必杀」赌博,也是对武者胆气的严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