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颜色乌哑的剑刃,在黑暗里几乎完全隐没。
但剑势,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城派「风火剑·星追月」!
那术王弟子还未伸尽的右肘,被这快剑刺中筋腱,劲断刀失,惨叫向后倒退!
乌黑的「静物剑」一刺即收。
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然援护着燕横的背后与圆性的左后侧。
童大小姐,驾到!
那左阵前排的术王众,看见出现的是个这么娇滴滴的少女,更是激发他们的兽性,三人同时朝童静飞扑攻去!
童静这一刻再次记起练飞虹的话。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从前的她只是喜欢剑。但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去战斗。
——因为这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
——也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童静身影一移,原本就娇小的身体缩得更矮,先攻来的一柄长枪在她头顶掠过的同时,她已经以「风火剑」的第十七势「破泽」,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关节!
这时童静感到另一敌人从左侧攻来。她谨记着练飞虹的教导:在群战之时用剑不要劈刺太深,因她力气小,一不小心剑刃深陷敌人肢体,就来不及拔剑应付下一人了。刚才的「破泽」她只用剑尖前两寸去削对方弱点,此刻「静物剑」一收同时一转,顺畅无碍地接上「风火剑」的第九势「里开扇」,剑身垂直掠往左旁,她并将左手搭在右腕帮助,正好把第二人横刺过来的单刀挡架住了!
——这招「里开扇」是青城派正宗的防守剑招,以弧形轨迹运行而非硬挡,加上童静懂得补救自己不足,辅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虽不如对手力雄,但却能抵住这记猛斩。
在挡住的一刻,童静只觉眼熟,对方这柄刀不是别的,正是荆裂的雁翎刀——上次在这里给梅心树夺去,继而被这术王弟子占用。
童静跟燕横练习「风火剑」拆解对剑已有好一段日子,习惯了兵刃交碰的应变感觉。这时她一感到对方雁翎刀弹开就闪电变招,左掌仍拍在握剑的右腕上,两臂同时顺转腰之势举起,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从中宫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静物剑」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咙与下巴中央,破开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时第三个术王弟子又来了,朴刀自右迎头砍向童静!
童静本可顺势向后跳开闪避。但她拒绝。
——我一躲,和尚跟燕横的背项就会暴露。绝对不可逃避。
她咬紧银牙,借着「鹰扬羽」撩剑的动作,将「静物剑」横在头顶,以一记「迎天檐」护着顶门。这次真的要硬挡了。
朴刀砍在剑身上,爆出火花来,几乎就将「静物剑」打到童静头上!
那拿朴刀的术王弟子,本可借着这优势继续压逼下去,但他眼见两个同伴竟瞬间在这少女的快剑下崩倒,心里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护身,想要先看清形势再说。
童静已然感受到对方的虚怯——战斗,也是一种沟通。
这是最完美的机会。
童静右臂收剑,蓄势欲再刺出。
那术王弟子察觉将要发出的剑势,急急举起朴刀长柄去挡。
剑未发。因为这是虚招。
正是练飞虹苦心传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静物剑」以微妙的时间差,就在对方举柄到半途之时发动,一记崆峒派「十五练手剑」的「白猿投石」,就从刀柄底下刺入,没进那人喉颈!
童静收回沾了三人鲜血的哑黑长剑,横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圆性和燕横后头。其实她心有余悸,刚才以一敌三,她自觉非常凶险,只是仅仅生还。
可是看在对面的术王众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看见的,是这个看似风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间就以闪电快剑,连续杀伤三人!
——连个小女孩都如此厉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童静对术王众产生的震撼,比之圆性和燕横犹甚。
圆性、燕横、童静三个武者,构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阵式,如刀插入了术王众的半月阵,其势锐利非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这兵锋杀败。
「再冲!」圆性猛呼一声,振起齐眉棍,居后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个半步的「顺步劈山势」,迎头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边「铜人甲」保护自己!
先前刺中过他的两柄枪又欲再搠,但圆性棍势极快,后发先至,硬地将两条刺到半途的枪杆都打折,往下的余劲还击在其中一人脚掌上,登时肉破骨裂!
圆性的猛攻令前排的术王众心神大震,谁也害怕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棍头,就连物移教的药物咒语都压抑不了畏缩的本能。整个中央战阵互相推挤,向后撤了两步,更造成一股混乱。
左右两翼的术王众,害怕整个半月阵断裂出现空隙,也只好随着中央稍退,以保持连成一线。
——义军武者仅以三人之力,就将术王一方整个百人大阵,打得倒退!
燕横和童静紧随圆性上步,擎剑戒备左右。
在战阵最后头居高临下看着的波龙术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着隔在人丛外的圆性。
——又多一个这样的家伙……究竟打哪儿来的?
术王以为圆性只为模仿他而刮光了头;圆性额头的戒疤也被黑墨绘画的假咒文掩盖了,因此术王看不出他确是个和尚,否则必然已经联想起少林寺来。
「不许退!」波龙术王高叫。他从未在弟子面前显得如此焦急。
圆性三人这一压逼进去,那片原本被术王众围得狭小的山门内空间,顿时扩阔不少。
於是闯关的第四浪又来了。
独眼山贼梁福通举起双斧,率领第一批八个前锋兄弟,成两列冲入了山门!
「把命拼了!」梁福通呐喊助威下,两边各四个山贼挺起木板盾牌来,从后跑进去跟前面三位侠士会合。
这些山贼没有像圆性等武者般受过锻链,加上拿着沉重的盾牌,脚步没能跟得上去,两边还未跟燕横和童静接上,已被术王众的两翼察觉,术王弟子见机不可失,群起向他们阻截进攻!
走在中间的梁福通比较敏捷,但也无法兼顾两方,只能选择往右,狠狠向那边涌来的术王众挥斧。
一个术王弟子刚刺出长枪,被山贼的盾牌及时挡住,枪尖陷在木板里一时拔不出来,那人就被梁福通的斧头当头砍中!
山贼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拼出比平日做买卖时更大的狠劲,用盾牌顶开劈杀而来的刀枪,吃力再推进几步,右侧终於跟燕横连成一线。
可是另一边却势危,冲在最前面的山贼虽然举盾力抗,但正好遇着一名格外高壮的术王弟子,那人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劈来,竟将这山贼的盾牌连同头骨也劈裂了!
童静看见想去帮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几名术王弟子也配合着同伴的攻势,挥刀牵制童静。童静不敢离开圆性和燕横的背项,只能回剑连环疾刺将他们逼开,却也无暇去协助山贼群了。
眼见左方的空隙扩大,这闯关的阵势快要崩溃,前头三人跟后援之间将被切断——
空中传来异响。
刚才劈出砍刀那个高大的术王弟子,应声向后仰倒,额头钉着一把带有红巾的飞刀!
他身旁另一个术王弟子循声向上看,第二柄飞刀又旋飞袭来,贯入他胸膛!
只见在那山门顶上,蹲踞着一个大鸟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飘扬的白须。
原来飞虹先生在燕横和童静杀入山门的同时,已用铁链飞挝一气登上了门顶,居高临下看着整个形势,一见阵形出现危机,即发出「送魂飞刃」去堵塞那空隙!
练飞虹连杀二人,并未怠慢,立时从门顶飞扑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间西域弯刀,着陆在己阵的正中央;他再借落地的余势奔前数步,已然与童静并肩而立,「日轮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击童静的其中一柄刀击得脱手飞去,正好打在后面一个术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溅仆倒!
练飞虹整个动作,从飞跃拔刀、着地前冲再到出击,身姿如行云流水,尽显崆峒派一代宗师的超凡实力。
童静骤得强援,更无旁骛,「静物剑」朝其余两个刀手,再使出诈敌的「半手一心」,这次却是指左打右,剑式作势向左边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间却一转挥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脉遭剑尖一抹割断,剧痛之下弃刀、惨叫、飞退!
练飞虹瞥见童静竟能将他所授的剑诀,临场加以变化应用,心头大乐。
在阵势的另一边,燕横已经跟梁福通和众山贼会合,减少了侧后方的忧虑,更加放胆助圆性进攻前头。他架式变成以左足居前,靠着刃身宽厚的「虎辟」开路,劈去敌人伸来兵刃,右手「龙枣」随之迅疾刺入那打开的空隙,一名敌人右目立时化为血洞!
明明是个脸上身上到处都还受伤包紮着的少年,一对长短双剑之快之辣,却令平日如狼似虎的术王众都心生寒意。
「来吧!」燕横这时咧开牙齿狠狠说:「你们那个术王,也是被我一剑砍伤的!」
这句话当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说的,但也确是前晚一战的事实——虽然燕横自己身上所受的剑伤,是波龙术王的许多倍。
术王众一听,虽未完全入信,但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动摇。
这轮打斗间,后面又再有十多个山贼持着盾牌涌入山门来,更加充实了义军的阵容。
如今他们以「破门六剑」四名武者为前锋箭头,两边则排列着木盾紧守,合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尖锥阵式。
王守仁策划的破关之阵,经历许多艰险,终於成形。
——但是跟胜利仍有距离。
在门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领着大队民壮向前推进,同时大呼指挥前头的其他山贼:「冲进去!不要退!」
波龙术王眼睁睁瞧着敌阵像锥子般插进关口来,硬将那空隙扩大,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按照兵法,术王众此刻应该放弃两边包夹,从半月阵变成半斜阵,顶着敌人前锋推进同时,集中力量攻打其中一侧;又或索性自行中门大开,引敌人前锋冲得更深,左右二路将其与后部切断,一边封锁山门关口,一边围剿对方深入的少数孤军……
然而他们不过是波龙术王几年来招集的流贼匪人,并没有经过什么调练;术王众平日横行霸道,更从不讲究合作战斗,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伤也没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们同心协力转换阵式,实在不可能。
再说,术王巫纪洪虽然有心计,但毕竟只是武当派出身,没有真的学过兵法,设这个半月阵只是靠武者的直觉行事,指挥能力跟自小遍读兵书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远了。
圆性早就牢记着王守仁的指示,知道这阶段己方阵势还没有站稳,眼下刻不容缓。
「跟着来!」他大喝一声,又再提着棍向前挺进。燕横和童静亦左右紧随,这次主动向着两边斜前方的敌人攻过去。练飞虹则在稍后居中,凭他丰富的经验,随时左右策应。
四人如枪尖杀入,目的就是要从敌阵中央打出一个缺口,将之一分为二。
「放箭!」波龙术王这时高叫。敌人既塞在中央,已再无误射自己人的顾虑了,他马上下令弟子施发暗器。
中间一列的弟子已经与圆性等四人进入肉搏混战,一时血花飞溅,杀声与惨呼交替起落,乱局中再无放射袖箭的余暇。
左右两翼的术王弟子则按着号令,纷纷拉远距离,各排成一列举起手臂瞄准。
守在锥阵两边的山贼早就戒备,这时每边已经增加到十二、三人,他们紧紧排列着举起木板盾牌,低头缩到后面。
毒箭从两侧纷纷射出!
「呀!」锥阵两边都有人惨叫。山贼们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军队,这战法只是王守仁今天临时拟定,未经过演练,盾阵不免露出空隙来。左边一人与右边二人都被「锁血杀」毒箭射中,登时倒下。
眼见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却已有人上前将盾接过扶稳,正是填入了锥阵中央的山贼。
王守仁已向他们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补缺,不可有半分犹疑。
「你们要记着。」在县城时王守仁就向义军全体告诫:「打仗这回事,若有一、两个人临阵贪生怕死,却步不前,一个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军覆亡;反而每个人忘我舍命,往往能够一起胜利生还!」
这时刚射完袖箭的术王众退后,换来后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举着衣袖。
山贼们谨记王大人的命令,继续挺起盾阵,鼓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再次迎对第二轮剧毒箭矢。
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继续!」身在中间的梁福通,高叫着催促兄弟前仆后继补上,同时指挥整个盾阵紧跟着前头开路的侠士挺进。
他没有看那些横死在阵里的兄弟。只是一只独眼已经流下泪来。
王大人交给他的命令,就是要坚守着这关头,让己方阵势得以再壮大,并且消耗敌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会有人牺牲。」他当时向梁福通沉重地说。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纪,又当了流贼这么多年,什么残酷的惨事没有见过?可是这刻他无法不激动。
——因为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自己活着。
这时锥阵又再逼入术王众中央,后援加入的山贼更增,两侧盾牌已经各有二十面,整个阵式又再扩张,攻入山门来的已达六十多人,开始跟术王众拉成均势。
两边术王众再射了一排毒箭后,已是无以为继。他们这才醒觉,对方不攻过来不是畏缩,是为了消耗他们最厉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已是太冲——那机簧袖箭再装填颇为费时,在这么接近的战阵中并没有这样的空档。
梁福通也察觉射箭的敌人已经寥寥无几。看看地上十几个兄弟的屍体,他心里狠狠立誓:
——为了你们,必定把这些妖人杀光!
同时在前头,圆性和燕横等人已经跨过七具新添的屍体。
整个义军的锥阵,前后互为依存:后方众人要靠前头的高手拚死开路,否则只有停滞捱打,无法扩张;前锋圆性他们若非有后面的队伍源源不绝地充实阵形,掩护着背后,也只会成为深入敌阵的小小一支孤军。不管是武者、山贼或民壮,只有同心连成一气,才可能成功打出这突破的战况来。
术王众的中央阵势开始薄弱。
波龙术王眼看己方节节失利,中间将要被对方的前锋冲破。
他心里虽仍在顾忌着,敌阵里是否还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亲自出手,己阵就要崩溃。其时这片「清莲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对他有利的关口,反倒成为无处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武当派的银白长剑,缓缓自腰间出鞘。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形貌,也已从理智地谋算的将领,变回从前疯狂的魔头。
「让开。」
波龙术王正要排众策马上前,亲自迎击圆性等人的时候,突然察觉后方远处有异样。
太亮了。
先前为了不让敌人看清地形和布防,他严令「清莲寺」前后都不要点火照明。
可是这一刻,却有光源从他背后远处透来。
波龙术王一回头,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错愕而瞪得更开。
「清莲禅寺」那画满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