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狼行荆楚 第一章 鬼刀陈
「弟弟!弟弟!」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满血腥气息的「大欢喜洞」里爬行,低声地呼唤着。
那声音甚是稚嫩,听得出不过是个几岁大的男孩,当中透着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并用,爬过堆叠在山洞里的许多屍体,走到其中一个洞穴。那儿壁顶开着一个大孔,难得的阳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边肩头关节高高隆起了一大团,就像长着一个坚硬的大肉瘤。
正因为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躯,男孩走路的动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时要用双手帮助撑地爬行。
「弟弟……」男孩继续轻声地呼喊着。心里虽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响。
——要是让那些提着长剑、结着道士髻的男人听见,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方正的脸庞展露出一个四岁孩童不应有的刚毅。他一直在忍着痛楚:拜这副身躯所赐,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样,膝盖经常受压生痛,要靠父亲定时给他敷药镇住;可眼前是一场积起屍山血海的激战,哪儿还有敷药的余暇?男孩只能强忍。
「屏儿,你要忍耐。」某一天,当父亲在他颈项旁边纹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时,曾经这样对他说:「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只要挺得过这种痛苦,将来就会成为凡界世人都畏惧的战士。」
男孩牢记着父亲这说话。膝盖的疼痛彷佛真的减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记极微弱但熟悉的声音。
短促的哭声。
男孩如发狂般猛扑向声音来处。那儿躺着一名战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倾听。
「呜……」
男孩确定没有听错,双手去掀屍体。
那教徒虽不算健硕,但少说也有百来斤,男孩的身体还不及屍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着细小的眼珠,脸庞都催谷得通红,双腿蹲坐得低低,依着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尽量运用腰腿的力量,并传达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虫能够推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食物一样,男孩猛吐气息,那具被长剑刺穿胸膛的死屍,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给压在屍身底下。
重压骤去,那男婴顿时哇哇嚎哭。
婴孩没有被屍体压得窒息,原来全赖他一条右臂,横架在眼睛上,因此虽被压着,口鼻处仍有少许可供呼吸的空间。
只见男婴的这条右臂,竟比左臂长了好一截,中间多生长了一个关节,其怪异的程度更甚於兄长。
男孩已甚疲乏,还是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把脸贴在弟弟的额上。
「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男孩一时心里宽慰,马上流下眼泪来,高声叫喊:「爹!在这里!在这里!」
不一会儿有一个如猿猴的身影飞纵奔来,踏过地上的血泊,发出湿润而令人害怕的脚步声。
男孩一眼就认出父亲。事实上父亲那副样子很难认不出来:他的脸除了须发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肤都布满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乌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这副面具会动,也有表情。
父亲飞快到来,张开双臂,一把就将大小两个儿子都抱在怀中。
男孩手里抱着弟弟,同时感受着父亲温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觉,彷佛将洞穴四周的血腥气味都驱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这时才将手臂放开,伸手去检查小儿子的身体,特别是那条古怪的长臂,确定他骨节皮肉皆无恙,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着父亲。父亲总是以这副温柔爱惜的表情,投向他们两兄弟。可是男孩同时也没有忘记,父亲对待他们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众妻妾时,总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脸孔,就像把她们视同没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样……
男孩想:这么极端的两种情感,怎么会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
「屏儿,干得好!」父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手牵着他:「你知道吗?你们俩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们长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你们有一天必定以这神赐的躯体,在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风暴!你们就是我奉献给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说话。他的眼睛却因为畏惧而瞪大了。
因为他瞥见,父亲身后出现了光华。
清冷而狭长的刃光。
武当长剑。
父亲正说完那番话,也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气。但他毫无畏惧,仍然抱着牵着两个儿子,缓缓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长发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双剑一前一后,沾满鲜血的刃尖直指着父亲,前剑尖锋距离他喉颈不足五寸。
武当剑士叶澄玄,他藏在乱发下的白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锐利,但内里闪着有如受惊野兽的惧色。剑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
他正在寻找脱出「大欢喜洞」的道路,却在屍丛之间遇上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双剑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对幼小的孩子。
父亲双膝屈曲,朝着叶澄玄跪了下来。他同时将大儿子拉到跟前,又把怀抱的婴儿双手向前捧起来。
——彷佛要将这两兄弟献给武当。
「我乃锡日勒,今带同儿子锡昭屏与锡晓岩,甘心向武当派投诚,乞求拜入山门!」
锡日勒说时,满是刺青的脸坚实如铁,并无半丝惊慌动摇。
叶澄玄瞪视锡日勒好一阵子,又瞧瞧那对身体怪异的男孩,最后缓缓垂下双剑。
「带我出去。」
◇◇◇◇
锡日勒上武当山后,继续为掌门公孙清研究由物移教夺来的各种奇药,更经常亲身测试药效。
三年之后,锡日勒一次误服丹丸,失心发狂,残酷杀害武当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后仰天吐血,心脉破裂而死。
◇◇◇◇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荆州府江陵县城里的街道,一片生气跃然。难得没下雨的大晴天,各种贩子全都冒出来大街上摆摊叫卖。茶店和酒馆塞满了春季沿江来往的客商,他们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来,然后热烈地交换各种价码情报。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种不正经的勾当:在人丛间混水摸鱼的小偷;借故找碴敲竹杠的无赖;到处勒索商户的地方帮派;看看热闹也逗逗街上良家妇女的浮滑浪子;卖假药和开赌摊的骗徒……城街内溢满一股既危险又刺激的气息。
这时有一伙共五个汉子,走在江陵县城最宽阔也最繁忙的东头市大街上,穿插於如鰂人群之间。街道左右两边满是城里有名的饭馆客店,伙计们见这几个人衣着光鲜,自然卖力向他们招手,但五人都未理会。
走在最中间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壮熊一般,身穿一袭剪裁甚合身、质料上乘的蓝染云绣长袍,顶着丝织冠,左手中指戴着一只翠绿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心意门弟子、原西安「镇西镖行」的主人颜清桐。
跟随他身边那四人,两个是他从前的心腹镖师;另两个更要慓悍健硕的男人,则是南昌宁王府派给他的护卫,二人皆是剧盗出身、杀人不皱眉的家伙。四人手上各提着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颜清桐自从去年西安围攻姚莲舟一战后,因为被当众揭破了下毒手段,名声扫地之余,更害怕遭武当派报复,一夜之间就放弃「镇西镖行」的家业逃亡——如此果决,可见颜清桐这人虽然心思卑劣,但做事还是有点气魄。
他却没想到,西安之战原来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势力暗中监视,而那势力竟然是远在江西的宁王府!
颜清桐当天黄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两个男人半途截住,吓得他以为武当弟子找上来了;待得听见二人自称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颜清桐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我还以为,今天已经倒尽了八百辈子的霉……
当时颜清桐由关中往江西路途遥远,可也惊险无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个臭和尚圆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踪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后还是将他摆脱,安全顺利抵达南昌,在李君元引荐下谒见宁王。
「颜大当家……」李君元与颜清桐谈话时,仍是用他昔日身为镖行主人的称号,语气甚是尊重:「阁下虽一时名声受累,但在武林上见多识广,更是名门之后,他日我们王府与武林中人打交道,大当家必然帮得上忙。」
颜清桐本来就猜出七、八成来,如今听了李君元的说话就更加清楚明白:宁王招他,是为了吸纳武林高手为己用。
——至於将来「用」在什么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说了……
颜清桐在南昌安顿后,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联络镖行心腹旧部,护送他的家人妻小到来。如今聚在颜清桐身边的昔日镖师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势力。
入仕王府数月来,颜清桐以南昌府为中心,广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时甚至远到邻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为宁王府护卫军充实战力。他虽然因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毕竟出身於「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门;他本身又是走镖押货起家,江湖上人脉颇广,亦拥有厉害的交际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习性——这正是李君元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颜清桐的游说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许多虽未被招入军,颜清桐亦已向他们送礼打好关系,将来宁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们将多半来附。这些人等虽然都不是武林里的一线高手,但相比从前只靠招集匪贼,现时南昌护卫的实力确是提升了不少。
——宁王贿赂大量京官,虽已令招军一事名正言顺,但毕竟还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设的人数不能太多,於是想到以武者及剧盗为主力,行精兵之制;当今朝廷兵事废弛,从前建立的卫所直辖军,经年来逃亡者众,仅存虚籍,实际上地方守备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练甚少,若以此精锐好战的狼虎之兵迅速突击,必如摧枯拉朽。
颜清桐的贡献大受王爷嘉赏,但他绝对不敢松懈,仍在努力招募强者,向王爷展示自己的价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对手——那个号称「波龙术王」的巫纪洪!
——这姓巫的又是武当派的家伙……武当啊武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啦?
巫纪洪武功之强,就连颜清桐都感到惊讶。每次在王府里碰见他,颜清桐都总不住奉承巴结;背地里则天天咒骂,并且苦思有何对策,能够为王爷多吸纳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风头都被巫纪洪跟麾下女将霍瑶花抢去了。
这一天颜清桐到来江陵,正是因为听闻近期荆州一带的江湖上,冒出了一个神秘高手,因此要亲眼看看斤两如何,是否另一个值得游说的目标。
颜清桐久经江湖,深知像这类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过其实的大有人在,许多都靠夸大战绩威吓对手,比如说自己斩过多少官兵、从哪座大牢逃脱出来之类;也有的经巷里坊间口耳相传,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么日行千里、刀剑不侵的传说都有,结果真人现身,本事连传闻中十之一、二都没有。
可是颜清桐上个月只为王府招纳得四人,而且武艺都稀松得很(至少颜清桐那疏於练习的「心意三合刀」就够打发他们),教他更急於寻找像样的强手——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龙术王那疯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颜清桐一行人甫抵荆州府域,他就向当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听——过去「镇西镖行」的镖车也常在这儿经过。一问之下,得知传闻中那高手应某帮派之邀将要去江陵助拳,於是颜清桐也匆匆赶来。他再多花些银两在城里打招呼探听,更加确定那人真的来了。
——姓陈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在东头市大街,其中一方扬起了骚动。颜清桐急忙带着手下过去看看。
人声鼎沸之间,呼喊声乱成一团,最初完全无法听得清楚,后来才渐渐辨得出人们正在争相叫着:
「来了!鬼刀陈来了!」
◇◇◇◇
坐落在东头市大街马井里的饭馆「悦东楼」,那两层高楼的外头已经被人群围满了。
他们都想争睹:近来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这个「鬼刀陈」,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围观的人里,多半也是地方帮会的无赖流氓。近月江陵城里两个角头老大:斑四爷与赵黑脸,为了搬卸船货的利益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人们都关心到底谁胜谁负;现在听闻赵黑脸竟然花重金请来鬼刀陈助拳,更加是绝不可错过的高潮戏目,这群好事之徒,就如苍蝇见了血一样。
自从横行荆、湘的女剧盗「狼娘」霍瑶花数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本地江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瞩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从邻近县镇赶过来观看,哪怕只见着这鬼刀陈一眼,也算不枉。
颜清桐挤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很是不耐烦。四周的人都在交换关於这鬼刀陈的传闻。
「我听说这个陈爷确实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响,三颗人头同时都往上飞!」
「你有亲眼见过吗?」另一名流氓皱着眉反驳:「跟我听来的不一样。」
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你倒说来听听。」
「我听说,鬼刀陈确实刀不离身,可是他到现在连战连胜,打倒许多高手,却一次也没拔过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变戏法一样,旁人看也看不清,对方就倒了!」
「呸,乱说!哪有人号称『鬼刀』,却不拔刀的?」
「那是说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炼,等闲不拔出来……」
「这个我也听过……」旁人插口。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关於鬼刀陈的武艺如何,已经出现十几种说法。
颜清桐过去从没听过「鬼刀陈」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应该说,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枪」、「神拳」之类外号的人多如牛毛,就连寻常街头卖武艺的也爱这般自夸,没什么稀奇;陈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让颜清桐联想起当地武林什么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荆州一带是大江水路要地,航运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滋生黑道帮派甚多,斗争颇烈,颜清桐过往走镖至此也要万分谨慎。这鬼刀陈能在这里打响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过硬的本领。
这时人群突然惶恐地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来。
「要命的别拦路!」新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个小伙子呼喝着。在场的城里人都认出来,正是斑四爷的手下。
只见那码头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恶霸的斑四爷,健硕的身躯穿着丝毫不合衬的高贵衣冠,带着大伙手下,排众往「悦东楼」大门走去。
在场较具资历的道上流氓,看见跟随在斑四爷身后那些人,简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吗?」颜清桐听见旁边一名流氓低声说。
「什么?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惊讶地呼叫。
只见斑四爷身后有两个一般模样的汉子,身材厚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石球,才二月天气却都穿着短衣,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这对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乐双生兄弟,天生就气力过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后来又双双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门,学得一身硬功,成了当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钱为土豪出力。他们四颗岩块般的大拳头,不知打歪过多少人的鼻子。
众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后面那几副脸孔,更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瘦猴似的中年人,颈项挂着根铁链,两段短铁棒从链子两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县城南市街里有名的黑道打手铁扫子李;另一个衣衫脏得像乞丐、破裤子从膝盖下露出光光两条黝黑毛腿,人人认得是专门在庙会强讨路钱的苏八脚;腰挂皮革带子,上面插着解腕尖刀与破骨屠刀的壮汉,是在东头市做买卖的关屠子,两年前才来县城,人人都传说他在别的县镇背了三条人命在身;最后是一身八卦绣图长袍,背带着长剑的冯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荆州府一带道上吃饭的人物,曾是绿林翦径的独行大盗,有人说他会妖术作法,更有人说他学过鼎鼎大名的华山派神剑……
这几个连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内以至邻近地方最负名声的江湖高手,人人视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爷为了对付鬼刀陈,竟不吝啬地一口气全请来了!
「不得了……」旁观的人都在惊叹。但那六个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彷佛就只是来「悦东楼」喝酒一样。
斑四爷的十来个亲随手下前后开路,让四爷和六人顺利走进了大门。「悦东楼」里也早就有斑四爷和赵黑脸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爷等人进去后,又把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拒诸门外。
「你们看……」颜清桐听见旁边一人指向大门说:「赵黑脸的手下,看见这些爷们到来,脸都白了……嘿嘿,我看这次赵黑脸只请一个鬼刀陈,是太过托大啦……」
颜清桐刚才也留意经过眼前的那六个好手,心里已在盘算:要是鬼刀陈只是徒负虚名的家伙,我就转而招募这几个,也算不虚此行……
他向手下镖师使个眼色,那镖师会意,掏出钱袋来挤到酒楼门前,跟其中一个看门的汉子搭话,又向他掌心塞进一锭银子。
守门人把银子收进衣里,再打量一身华服的颜清桐,原来恶狠狠的脸容立时软化为笑脸。
「这位颜爷是远来的贵客,要来做见证的,招呼他上楼去!」
所谓有钱能通神,颜清桐等五人顺利入内,两个镖师又再掏钱向门里看守的众人打点。
颜清桐进得楼下大厅,只见塞满都是斑、赵双方手下。他久历江湖,这种场面也见过不少,深知帮派如此相约群斗谈判,必早已向衙门使了钱,这里方圆数条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见半个差役官人。最可怜的自然是这「悦东楼」的老板——可是面对这些恶霸强豪,又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颜清桐再上一层楼,看见那二楼厅子里已然摆起了阵势。
刚上来的斑四爷跟六个强手,占据着东首靠窗的两张大饭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块儿,更散发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气势。
洪氏兄弟、铁扫子李跟苏八脚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想快点打完架,收了报酬的余数就走;关屠子则一脸阴沉,手掌不离腰间刀柄,他在这市集有家生意不错的店子,并不缺钱花,来打架本就因为手痒想杀人;至於冯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远,左右看看他们,脸色有点不悦,似乎不满意斑四爷同时找来这么多人。
六人脸容虽似乎轻松,但暗地里全在打量坐在对面西首厅角的家伙。
那边自然就属赵黑脸的阵营。左脸颊上长着大片胎痣的赵黑脸,看见斑四爷请来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痒,心里也有点虚怯。
「韦兄弟,这个……有问题吗?」赵黑脸以沙哑的声线,悄悄问同桌一个小子。
那年轻人名叫韦祥贵,看来年纪二十五、六,脸皮俊白,身子消瘦,半点不像会打架的模样,此刻却是气定神闲,拿着酒壶自斟自酌。
「赵老板……」韦祥贵喝了一口微笑说:「只要你亲眼见过我这兄弟打架,就绝不会这样问。」
厅旁还有几桌人客不属任何一方,其中有的从衣饰可知是城里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来是担任这一战的见证人。颜清桐跟手下混到他们中间,然后才仔细去看他这次远来江陵要见的那个人。
那坐在赵黑脸和韦祥贵之间的男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宽阔青色斗篷,斗篷的头罩仍然盖着,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显得甚壮厚,背后斜挂了一个长长布包,看来确是柄大刀无疑。
——这就是鬼刀陈?
颜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童。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说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颜清桐,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
锡晓岩在武当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武当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兵鸦道」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锡晓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彷佛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猛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锡晓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锡晓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武当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武当山这大半年,锡晓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太极拳」的「镇龟道」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於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荆裂。
锡晓岩用衣服抆抆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太极」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像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锡晓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刹那猛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於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锡晓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说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锡晓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