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狼行荆楚 第四章 战湘龙
「都叫你别来了,怎么不听话?」
那蓑衣骑士疾驰赶到,此刻虽已静止,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跃动的气息。他一人挡在童静跟前,面对眼前众敌如林刀剑,一边取下竹笠一边说。
童静一听这话,本来欢喜的脸色一下子冷却下来,微愠回答:「一到来你就只会说这种话吗?」
竹笠与蓑衣皆落到地上,展露出一副年轻的脸庞与一身蓝色衣裳,戴着绣有飞鸟图案的头巾,正是燕横。
燕横看看掉到一旁的「迅蜂剑」,噘着嘴巴皱眉摇头:「你看,吃亏了。」
他说着时伸手向后,扯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雌雄龙虎剑」来。
阮韶雄与沈丰等人一见他肩上突出的「龙枣」剑柄,不禁心中一檩。青城派远在四川,这里众多武人并未真正见识过青城剑法和宝剑。但「雌雄龙虎剑」的不凡造型,已然令他们生疑。
——难道「破门六贼」里有青城剑士……是真事?……
燕横直视眼前一干武林好手,再无往日的少年腼腆,神情不卑不亢,只是略向庞天顺、阮韶雄和沈丰点头。他脸上仍有去年庐陵一战后遗下的几道淡淡伤痕,增添了男儿的沧桑与历练,看上去比从前成熟不少。那背着剑随随便便的站姿,已隐约有渊渟岳峙的风范。
庞天顺瞧见燕横这模样,露出难得的认真表情。
「青城?」他以淡然语气问。
燕横点头:「小姓燕。」
——这年轻小子,就是她口中的「他」吗?……
庞天顺目中浮现笑意。
在旁的阮韶雄仍捂着流血的手臂。这「破门六剑」只一个童静就如此厉害,如今再来一人,阮韶雄深恐要吃大亏,心里正在苦思,要如何保住颜面全身而退,却突然听到一阵激风——
庞天顺在毫无先兆之下,又再吁气发剑,长穗古剑急取燕横,速度竟比先前更快!
——群豪里看来最讲规矩的庞天顺,竟率先出手突击,众人都料想不到!
然而那长剑才到半途,燕横左手已然往后腰一收再挥出,掌间多了一抹光华!
他反手横向回击,锐鸣声中将庞天顺的长剑狠狠格开!
只见燕横左手反握着一柄护手铸成虎头的宽刃短剑,青城宝剑「虎辟」是也。
——燕横甫入敌阵,已是无时无刻不在戒备之中。离开青城山这两年多以来,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他经历过许多次正邪相斗,已然懂得「江湖乃是修罗道」此一道理,掉以轻心随时换来悔恨!
庞天顺一剑被挡开,感受到燕横这左手短剑的劲力,竟毫不输於他湘龙派的气劲贯发。
——可这小子看来比我还要年轻十年!
庞天顺长剑并不收回,反而往前踏步将剑刃横带,又是以接连的进击,配合湘龙派的悠长气息,全力压迫燕横,与刚才压倒童静时如出一辙!
燕横五指一翻,将「虎辟」化成正握,身体略退半步,气定神闲地挥动短剑,又将湘龙剑招架住。
庞天顺长吐气息,长剑连续变化两次,一刺一削,可燕横只是左手在身前运剑招架,准确地将庞天顺的攻击全数接下。
这四招交锋之间,庞天顺察觉燕横目光视线有异,并非看他攻来的长剑,而是投向他身上的某一点,连续几次所看方位也不同。直至第四剑,庞天顺终於明白燕横在看什么了:
是庞天顺长剑被「虎辟」架去后,他身躯架式所暴露的虚位。如若燕横右手也有剑,那全都会成为应手即中的必杀位置,只是燕横代之以视线而已。
——他正在用眼睛告诉我:我的剑招他都全破了!
庞天顺一想通,马上撤剑后退,凝神瞧着燕横。
其他人只见庞天顺进手四招,燕横都只能招架,以为庞天顺占尽上风,对他这举动大惑不解,更无法看明白刚才的事实。
燕横也未反过来进击,只是站在原地,表情严肃看着庞天顺,并未有何睥睨之意。
——庞天顺虽然突然施剑逼他交手,但数招下来,燕横感受到庞天顺的攻击中并无杀气,因此也未对这男人生起强烈的敌意来。
庞天顺这时遥遥举剑,刃尖指向燕横肩上的「龙枣」剑柄。
他虽然知道自己剑法已被看穿,但仍不甘心。
——至少,请你把另一柄剑也拔出鞘来。
燕横知道庞天顺的心意,略一点头,右手伸向肩后,缓缓将「龙枣」长刃拔出。气色阴沉的街道里,顿时亮起一团金色的光华来。
燕横手握两柄非凡宝剑,却没有摆出严谨的架式,左边短剑轻轻收在腰侧,右臂则自然下垂,长剑刃尖遥指对方下盘,上方门户大开。
然而他一双年轻而澄亮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倨傲,只是平静地瞧着庞天顺。
庞天顺乃是湘龙剑派湘潭总馆里当代杰出弟子,武学上的眼光识见自也不低,燕横这态势看似随意,庞天顺却看得出他身姿异常放松,手上双剑骤看轻如叶片,那是全身筋肌极度协调的效果,已是进入「人剑一体」的程度。
就连燕横的眼神目光也一样地放松,虽然全神注意着庞天顺,却不把焦点投在庞天顺身上任何一处,绝不暴露自己的意图。这正是荆裂传授他的「心如浮舟」之诀,两年后终於领悟得到。
庞天顺未过三十即成了肩负名门的精英,一向对此颇是得意。如今他心里激动,不禁在问:
——他到底经过怎样的历练,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修为?
庞天顺的脸容,不知不觉又回覆他平日那不在乎的表情。
——这才是他真正的战斗表情。连胜负生死都轻抛脑后。
他早已暗中吞吐几次蓄养气息,此时再深吸一口,却突然闭气,长身直进,右手剑猛烈朝着燕横空荡荡的上路刺出!
燕横却不为所动。
庞天顺心内疑惑。
——他看穿我的后着?……
但已没有收手的余地。不管对手是否已经看穿,都只有信任自己绝技的威力。
唯有如此,方才堪称「绝技」。
长剑刺到半途,庞天顺将胸中气息急吐,肩臂刹那间再加速增劲,同时五指一放,剑柄脱出手掌,长刃顺着刺势往前飞射!
此乃湘龙剑派高招「云中炫电」,其法竟与崆峒派的「飞法」八成相同,借出招之势道将兵刃离手放出,攻击的距离突然增长,令敌人判断错误,回守不及!
剑尖骤然变快射向燕横面前,那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瞳里——
「云中炫电」的飞剑才射出数寸,庞天顺右手五指却又再收紧,抓住柄尾的长长剑穗;他腕掌扭转使个巧劲,牵着剑穗将长剑收吞回来,手指紧接再次握上剑柄!
庞天顺二度吐气——原来刚才发出飞剑时,他仍预留胸中的五成气息,此际才毫无保留把残余的气吐发到底。
庞天顺腕臂一翻,劲随气动,顺步扭腕,那本来直刺的剑招,一变而为垂直向上的撩剑,刃锋直逼燕横下巴咽喉!
——所谓「云中炫电」,离手飞剑实乃虚招,利用长剑穗的操控,在敌人眼前制造高速的刃光吞吐;当对手怯於那幻象,作出错误反应时,随后的变招就是杀手!
庞天顺自一年半前习得这绝技后,只用过三次,未尝失手,只因能够在「云中炫电」这迫在眉睫的飞剑威胁下毫不动摇的人,非常罕有。
除非拥有从生死战场中磨练出来的铁血意志。
这样的人,庞天顺第一次遇到了。
剑刃从下急升,将要袭至燕横喉颈之际,「雌雄龙虎剑」半步不移下蓦然发动了。
长短双剑形如剪刀,交叠着斜向左方挥举,三剑交击之下,庞天顺只感对方双剑传来一股沉猛的鼓荡之劲,他的湘龙剑顿被打得招形尽散,颤动着弹开两尺,几乎脱手失剑!
——燕横这式鼓剑,源於青城派「伏降剑」里一个练功剑桩「昇阳式」,将本是防守的剑招当作攻击,并以双剑运使。这是他自行领悟的招术,却跟从未学过的青城派「道传弟子」入室剑法「甲壁双剑」中一招「外月弦」暗合。
庞天顺绝技被破,兵刃更向旁弹去,全身打开成无防备姿态。
燕横双剑发劲后仍架在身前,坐马立刃,形如出林猛虎,周身散发出令众人为之屏息的气势。
只要燕横再一次双剑发劲,庞天顺必然血溅。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事实。
庞天顺闭目。却在黑暗中感受不到任何劲力的动静。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见燕横「雌雄龙虎剑」架式已收,后撤三步。先前的逼人气势消失无踪。
「承让。」燕横只轻轻说了一句,将「虎枣」插回后腰横挂的剑鞘里,脸上并无半丝胜利后的骄傲。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童静,脸上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只是她刚刚才跟燕横不和,於是一直咬着下唇,忍耐着不笑出声音来。她亮晶晶的双眼傲然扫视庞天顺和沈丰等人,正用眼神告诉他们:「我就说了,不要看扁他!」
群豪目击这一战,虽不是人人都瞧得清燕、庞二人胜负到底是如何决出,但都见到庞天顺撒手待毙的结果,个个脸如死灰。
——真的是青城剑?!
阮韶雄跟沈丰自忖实力连庞天顺的湘龙剑也不及,更无可能抵敌这对「雌雄龙虎剑」。阮韶雄带来弟子众多,极是担心他们此刻的安危,颜面已放在其次。
庞天顺遭受了出道以来最大的挫败,可却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缓缓将长剑收回背后鞘里。
他凝视着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剑士,回想方才的失败。论劲力、疾速与剑技,燕横其实并非真的胜过庞天顺许多;真正凌驾庞天顺的,是那份绝不应该属於这个年纪的镇定与气势,毫无取巧地正面击破湘龙剑法。
只有系出名门,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气度。庞天顺对燕横的出身,再无疑问。
庞天顺走到一旁,捡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剑」,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将剑身上的泥水抹干净,继而双手递向童静。
「姑娘,刚才得罪了。」庞天顺语声甚为诚恳。
童静与燕横相视一眼。燕横略一点头。童静虽被庞天顺打败,但也觉此人并不讨厌,也就上前把剑接过。
——这时燕横虽已把「龙枣」反握收在臂后,其实暗中仍在戒备,万一庞天顺以此引诱偷袭童静,他就会马上发剑阻截。他已不是从前初下青城山那个少年了。
童静安然接过「迅蜂剑」,还入腰旁剑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脱出这困境时,燕横却先向四方众人作个礼。
「今日此战,实在是白打一场。」他徐徐说:「各位前辈师兄,你们都被奸人挑拨瞒骗了。幸好大家受伤都不重,就这么和气收场,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听燕横这说话,顿时释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燕横看见众人表情,心里叹息。这番话他本来打算一到来就说,可是赶到时看见阮韶雄等数人已然挂彩受伤,童静又被打败,那时说什么「和气收场」,对方绝不可能听得进耳朵。
经历过西安之事,还有上次在庐陵跟随王守仁去说服孟七河一伙山贼,燕横就明白了江湖上一个道理:要让人们听得见你说话,必先让人看见你的实力。
群豪里就只有倔强的沈丰仍然不服:「你说我们受人瞒骗,是何意思?请先说个清楚。」不过语气已比先前收敛许多。
「笨蛋,还不明白吗?」童静扁着嘴巴:「那临江知府吕炳季,本来就是个大贪官!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跟着别人来打架?还要乱写那东西污蔑人家!」
沈丰看着阮韶雄,只见阮馆主满额都是汗,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吕大人……我不敢说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说的……」
当今朝纲不振,天下贪官遍地,要找个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凤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谓天高皇帝远,别说是刻意渎职弄权,即使是日常的陋规苛收,上任几年随时也积聚个十万八万两白银,百姓也都见怪不怪,有个这样的「清」官已觉万幸。
这临江知府吕炳季就是这种官,在任四年来并未有什么大恶名,处事手腕圆滑,对阮韶雄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礼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吕知府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银的「破门六贼」,未明白童静何以称吕炳季是大贪官。
燕横伸手止住怒气难抑的童静,接着问众人:「各位有听过一种叫『仿仙散』的东西吗?」
燕横一说这三字,街上的阮门弟子立时「呀」地轻呼了一声,其中透出无比的憎恶。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带城镇,出现了一种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别在年轻子弟间流通,一经服食就会损耗心神,药瘾难止,不少人为了买药弄得倾家荡产,甚而掉了性命。然而这「仿仙散」却在大约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与同伴六人,曾经跟那炼制『仿仙散』的恶徒交手。」燕横说:「后来又托官场的朋友侦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买卖这毒物,吕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就去『拜访』了他一回。」
「『拜访』?」沈丰疑惑。
「也没什么。」童静冷笑:「就在夜里偷走他的乌纱官帽,还在他枕底留下一张纸条,请他把买卖『仿仙散』赚来的银两全都掏出来,赔还那些被这毒药所害的家属,另外再罚个五万两,要他用来施米赠药。」
盗取乌纱,含意自然是说:如若不从,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颗顶戴乌纱的人头。
群豪一听皆耸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门正派,与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门六剑」如此跟官府敌对,对方还要是知府大官,实在甚少听闻。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这六人既然自称「破门」,也就没有什么门派的羁绊,行事无牵无挂,作出这等暴举也不足为奇。
「『仿仙散』害人无数,我们这么惩罚吕炳季,已算是很宽容。」燕横解释:「只因我们查知,这干贪官所以参与这么丧心病狂的勾当,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指挥,他们或许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却想不到这姓吕的竟鼓动各位武林同道来向我们挑衅,必然另有计策。」
阮韶雄越听脸色越是青白,急问:「燕少侠,那吕知府……想干什么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们『破门六剑』。」燕横说:「即使胜负不如他预期,这一战也可牵制我们,让他借机做其他的事情。至於是什么我们仍未知道。」